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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学校老实验楼有个传言:凌晨四点独自走过生物标本室,会听见福尔马林罐里的手骨敲玻璃。

作为医学实习生,我嗤之以鼻,直到值夜班时被指派去取标本。

手电筒光束里,那些罐子安静陈列。

突然,罐里的手骨“啪”一声贴在内壁上,指骨弯曲,做出“过来”的手势。

所有标本罐同时发出指甲刮擦玻璃的锐响。

我转身狂奔,背后传来此起彼伏的闷响——一只只惨白的手骨顶开罐盖,正纷纷爬出来……

凌晨四点。

城市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在黏稠的黑暗里沉沉喘息。白日喧嚣褪尽,只余下一种庞大而空洞的寂静,偶尔被远处一两声轮胎摩擦路面的嘶哑呻吟,或是某个不知名角落传来的、短促而尖锐的警报声撕裂。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在冰冷的混凝土峡谷壁上涂抹下病态的、变幻不定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汽车尾气的余烬、下水道若有似无的浊气,还有城市深处无数角落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就在这庞大阴影的褶皱里,第三人民医院急诊楼像一个永不闭合的巨大创口,固执地亮着惨白的灯。人影在里面晃动,如同显微镜下焦躁不安的细胞。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混杂着汗味、血腥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绝望的冰冷铁锈味。这里的光线太过直白,太过无情,照得每个人脸上的疲惫和焦虑纤毫毕现。

急诊大厅角落里,一张硬邦邦的塑料椅勉强托着我的身体。我叫林柯,刚熬过地狱般的医学院大考,此刻正以一名实习生的身份,在急诊科进行第一次夜班洗礼。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每一次眨动都伴随着干涩的刺痛。脑袋里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又沉又闷。连续十二个小时的高强度运转,肾上腺素早已耗尽,只剩下这副被掏空的躯壳在勉强支撑。我盯着地面上几滴早已凝固、颜色发暗的血迹,视线模糊,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泥沼边缘挣扎。

“小林!”

一个声音像冰冷的针,猛地刺穿了我混沌的思绪。

我激灵一下抬起头。护士长赵姐那张被长期夜班和巨大压力雕琢得如同岩石般冷硬的脸出现在视野里。她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司空见惯的、近乎麻木的严厉。

“发什么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去后面老楼病理科,跑一趟!解剖教研室那边等着要个标本,急用!昨天送过去的那个……‘不明原因猝死’的,对,就那个!动作快点!”

赵姐语速飞快,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根本没给我消化和反应的时间。她随手从口袋里扯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啪”地一声拍在我面前的塑料小桌上。

“喏,条子!病理科值班的老孙头知道这事儿。赶紧的!”她不容置疑地挥了下手,目光已经锐利地扫向旁边一个输液架,那里有个病人的液体似乎快滴完了。

“老……老楼病理科?”我下意识地重复,混沌的大脑像是被投入一块冰,瞬间激灵了一下。一股凉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第三人民医院的老楼,是这座庞大医疗怪兽身上一块不愿提及的陈旧伤疤。它紧挨着现代化的急诊新楼,却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青灰色的水泥外墙斑驳不堪,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即使在盛夏,也透着一股子阴森的湿冷。窗户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黑洞洞的,像一只只失明的眼睛。关于它的传说,在实习生和低年资护士之间口耳相传,版本众多,却都指向同一个核心——那地方“不干净”。午夜后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会响起莫名的脚步声,太平间冷库的门有时会自己弹开一条缝,更别提那些存放着各种“特殊”标本的科室……

而现在,凌晨四点,让我一个人去哪里?

“赵姐,那个……标本室……”我试图挣扎一下,声音带着刚惊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非得现在去吗?能不能……”

“不能!”赵姐猛地转过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病人等着分析结果呢!哪那么多废话?你是实习生还是来度假的?赶紧去!五分钟内我要看到你出发!”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一种被重复无数次的命令式的不耐烦。

她不再看我,脚步生风地走向那个输液架,动作麻利地换上新液袋,严厉的斥责声随即响起:“家属呢?看着点啊!都说了快完了要提前叫护士!……”

周围其他忙碌的医护人员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没人朝这边多看一眼。冰冷的现实和赵姐那不容抗拒的权威像两只无形的手,瞬间掐灭了我最后一点试图反抗的念头。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胸腔里憋闷得厉害。伸手抓起桌上那张纸条,纸张边缘粗糙,带着赵姐口袋里残留的体温,此刻握在手里却像块冰。纸条上潦草地写着几个字:“病理科,孙师傅,取标本:不明猝死男性,编号A-17-0423。” 0423,这冰冷的数字组合,此刻像烙印一样烫着我的掌心。

起身的瞬间,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酸涩的疲惫。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向护士站旁边的更衣柜。打开柜门,里面挂着一件薄薄的、洗得发白的长袖白大褂。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拿了出来。深夜的老楼,那种浸入骨髓的阴冷,不是单靠一件短袖制服能抵御的。

穿上白大褂,一丝若有似无的消毒水混合着陈旧布料的味道钻入鼻腔。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不安,转身,朝着急诊大厅通往老楼的那条幽深走廊入口走去。那入口没有门,只有一道厚重的、颜色暗淡的塑料门帘垂着,像一张沉默的、深不见底的巨口。

脚步踏在急诊大厅光亮的地砖上,声音清脆。但当我掀开那道沉重的塑料门帘,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冷。

不是空调制造的那种清凉,而是一种带着浓郁潮气和岁月尘埃的、仿佛从地底深处渗出来的寒意。它瞬间穿透薄薄的白大褂,让我裸露的手臂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门帘在身后沉重地落下,隔绝了急诊大厅那喧闹的、充满生命挣扎的灯光和声响,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眼前是一条笔直的走廊。头顶的日光灯管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灯罩蒙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发出的光是一种惨淡的、病态的灰白色,勉强照亮近处,却让更远的地方沉入更深的阴影。墙壁下半截刷着早已失去光泽的惨绿色油漆,上半截是同样陈旧的米黄色墙皮,很多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水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浓重的消毒水味是基底,但更浓烈的是挥之不去的福尔马林溶液那特有的、刺鼻的甜腥气,其中还混杂着纸张发霉的酸腐味、灰尘味,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仿佛来自生物组织本身的、淡淡的腐败气息。

这条走廊似乎长得没有尽头,两侧的房门大多紧闭着,门牌上的字迹模糊不清。脚下是早已失去弹性的墨绿色水磨石地面,布满裂纹和修补的痕迹,踩上去脚步声被空旷放大,发出“嗒、嗒、嗒”的回响,清晰地敲打在耳膜上,又仿佛敲在心上。每一次落脚,都在这片死寂中激起一圈圈令人心悸的涟漪。我的脚步声是这里唯一的声音,却反而衬托出这片空间更深沉、更庞大的死寂。

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白大褂,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擂鼓一样撞击着肋骨。走廊两侧紧闭的门,在昏暗的光线下,门板上的污渍和裂缝都显得扭曲怪异,仿佛一张张沉默窥视的脸。一股强烈的寒意顺着脊柱往上爬,头皮阵阵发紧。我努力告诉自己,这是实习生的必经之路,是心理作用,是那些无聊的都市传说在作祟。但身体的本能反应却无法欺骗自己——恐惧,像冰冷粘稠的液体,正缓慢地渗透进四肢百骸。

加快脚步,近乎小跑起来。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更大的回响,反而更添诡异。前方不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指示牌,一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右侧,下面写着模糊不清的两个字:“病理”。

右转,又是一条相似的、但更加狭窄幽暗的走廊。空气里的福尔马林气味更加浓重刺鼻,几乎让人窒息。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刷着深绿色油漆的木头门半开着,里面透出同样惨淡的白光。门楣上方挂着一个褪色的、布满灰尘的金属牌子,上面刻着三个斑驳的宋体字:标本室。

就是这里了。

我停在门口,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里面异常安静,听不到任何值班人员的声音。也许那个孙师傅……在里面的小隔间休息?或者临时走开了?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呛得喉咙发痒。不能再犹豫了,赵姐只给了五分钟。我鼓起最后一点勇气,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中响起,格外刺耳。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挑高的房间。惨白的光线从天花板上几盏同样蒙尘的日光灯管洒下,照亮了房间里密集摆放的、一排排高大的金属陈列架。这些架子冰冷、沉默,像钢铁的丛林,一直延伸到房间深处被阴影吞噬的地方。架子上面,整齐地排列着无数大小不一的玻璃罐子。

福尔马林溶液特有的浑浊黄色液体充满了这些罐子,像凝固的、不怀好意的琥珀。浸泡在液体里的,是各种人体器官和组织标本。惨白的、被液体泡得肿胀发亮的肺叶;扭曲纠缠、布满紫黑色血管的肠管;一颗孤零零的眼球,瞳孔扩散,茫然地“注视”着上方;甚至还有半张剥离了皮肤、肌肉纹理清晰可见的脸……它们无声地悬浮在防腐液里,形态各异,却又都带着一种被强行凝固的、属于死亡的冰冷质感。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福尔马林那甜腻腥浊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房间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我因为紧张而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在这片标本的森林里显得异常突兀和微弱。

目光快速扫过靠门口的几个架子。标签模糊不清。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借着昏暗的光线,在那些冰冷的玻璃罐和令人不适的标本之间,努力辨认架子侧面挂着的区域标识牌。

“上肢……下肢……躯干……头颈……” 标签上的字迹大多被药液熏染或尘埃覆盖,难以辨认。

编号A-17-0423……“不明猝死男性”……躯干部位?或者全身?我心里没底,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脚步声被水泥地面吸收,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片沉默的“居民”。越往里走,光线越发昏暗,架子之间的通道狭窄,两旁玻璃罐里那些扭曲、惨白的形态在阴影中更显狰狞。总觉得那些浸泡在液体里的眼睛,似乎都在随着我的移动而微微转动。

“孙师傅?”我压低声音喊了一句,声音在空旷巨大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干涩微弱,瞬间就被沉寂吞噬了,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只有福尔马林那无处不在的、甜腥冰冷的气息作为回应。

没有人。

巨大的不安感攫住了我。我加快了脚步,目光急切地在架子标识上搜寻。终于,在靠近房间最深处、光线最昏暗的一个角落,我看到一个金属牌,上面模糊地刻着“特殊\/不明案例”。

就是这里了!

我几乎是扑了过去。这个区域的架子显得更加陈旧,罐子也更大一些。浑浊的黄色液体里,隐约可见一些形态更为诡异、甚至残缺不全的标本。光线太暗了,架子又高。我急忙伸手摸向口袋,掏出了手机。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划开屏幕,点开手电筒功能。

“咔哒。”

一声轻响,一道集中的、冷白色的光束猛地刺破了角落的浓重黑暗,像一把利剑。

光束在布满灰尘的玻璃罐表面晃动,照亮了标签上模糊的字迹。A-17-0419……A-17-0420……A-17-0421……光束颤抖着,继续移动。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找到了!

光束定格在一个中等大小的玻璃罐上。标签清晰地写着:A-17-0423。男性,年龄约35岁,不明原因猝死。罐子里浑浊的福尔马林液中,浸泡着一件东西——

不是完整的器官。

那是一只手。

一只成年男性的左手。

惨白的皮肤被防腐液泡得微微肿胀、发亮,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非人的质感。皮肤下的青紫色血管网清晰可见,像扭曲的树根。五根手指微微蜷曲着,指甲盖完好,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它就那么静静地悬浮在黄色的液体中央,手腕处是整齐的、被某种利器切割开的断口,浸泡得发白的肌肉和断裂的骨茬在光束下清晰得令人作呕。

光束凝固在那只手上,我的呼吸也仿佛停滞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亲眼看到这样一件浸泡在防腐液里的人体残肢,那种视觉和心理的冲击力还是超出了想象。冰冷的感觉从握着手机的指尖蔓延到全身。

任务完成。拿到它,立刻离开!

我强忍着强烈的不适感,目光急切地在罐子周围和架子上搜寻。通常会有专门的转移容器或者袋子放在附近……然而,架子周围空荡荡的,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该死!

怎么办?难道要直接抱着这个玻璃罐回去?这罐子不小,里面还装满了液体,少说也有十几斤重。而且,抱着一个装着人手的标本罐穿过医院……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就在我焦躁地四处张望,试图找到任何可以用来转移的东西时,眼角余光不经意地再次扫过那个玻璃罐。

光束还停留在那只惨白的手上。

就在那一瞬间——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脆响,在死寂的标本室里骤然炸开!

像是什么东西轻轻拍击在玻璃内壁上。

我浑身剧震,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目光,带着无法控制的惊恐,猛地聚焦回光束中心——

那只浸泡在浑浊黄色液体中的惨白人手,原本自然蜷曲的手指,不知何时,竟然紧紧地贴在了玻璃罐的内壁上!五根肿胀、毫无血色的指头,清晰地印在冰冷的玻璃上。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它的食指,那根灰白色的食指,此刻正微微弯曲着,指关节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的姿势向内勾动。

一下。

又一下。

缓慢,却无比清晰。

它在勾动!它在对着我勾动!

它在示意我……过去?!

“嗡——”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空!极致的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的“咯咯”声!

不是幻觉!绝对不是幻觉!

就在我被这恐怖景象惊得魂飞魄散、几乎无法思考的下一秒——

“嘶啦——嘶啦——嘶啦——!”

一阵令人头皮炸裂、牙根发酸的锐响毫无征兆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巨大的标本室!

是尖锐物体刮擦玻璃的声音!密集、急促、疯狂!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来自我周围每一个家子!来自这房间里成百上千个浸泡着人体残肢和器官的玻璃罐子!

我惊恐地转动僵硬的脖子,手电筒的光束随之疯狂乱晃,像受惊的兔子。

光束所及之处,每一个罐子里,那些原本安静悬浮在防腐液中的惨白肢体——无论是一只断手,一只脚掌,半截胳膊,甚至一个剥离了皮肤的头颅——它们都“活”了过来!无数根肿胀发白的手指、扭曲变形的脚趾、断裂的骨茬,正疯狂地刮擦、抓挠着禁锢它们的玻璃内壁!动作狂暴而绝望!

“嘶啦——嘶啦——嘶啦——!”

那声音汇集成一片尖锐刺耳的死亡狂想曲,疯狂地冲击着我的耳膜,撕扯着我的神经!整个标本室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由玻璃和死亡构成的蜂巢,里面囚禁着无数疯狂挣扎的怨灵!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每一根神经!

我猛地转过身,双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朝着进来的那扇门,那个唯一通往“生”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而去!手机从僵硬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手电筒的光束翻滚着,瞬间熄灭。

世界陷入一片彻底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只有那无处不在的、恐怖的刮擦声,像无数冰冷的爪子,紧紧攫住了我的心脏!

“嘶啦——嘶啦——嘶啦——!”

黑暗彻底吞噬了视线,浓得化不开,像冰冷的沥青灌满了整个空间。那令人头皮炸裂的刮擦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在失去视觉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疯狂、更加无处不在!它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仿佛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入我的大脑!

“砰!”

脚下一个趔趄,不知绊到了什么,身体失去平衡,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属架子上!架子发出沉闷的呻吟,上面几个玻璃罐剧烈地摇晃碰撞起来。

“哐当!哗啦!”

玻璃碎裂的声音如同死神的狞笑,在黑暗中异常刺耳!紧接着,是液体泼洒的粘稠声响,以及重物落地的闷响!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腐败内脏的腥臭,猛地炸开,直冲鼻腔!

“呃啊——”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恐惧扭曲的干呕声。顾不得撞痛的胳膊,也根本不敢去想刚才撞倒了什么,甚至不敢去想那些摔碎罐子里流出来的……是什么东西!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跑!必须跑出去!

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绝对的黑暗中,凭着进来时残存的方向感,手脚并用地向前猛冲!恐惧彻底点燃了肾上腺素,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临爆裂的剧痛,血液冲刷着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和浓烈的防腐剂气味。

“嗒!嗒!嗒!嗒!”

我的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标本室里被无限放大、扭曲,沉重而凌乱,如同绝望的鼓点。这声音似乎刺激了那些玻璃罐里的“东西”。刮擦玻璃的“嘶啦”声骤然变得更加密集、更加狂暴!其中还夹杂着一种新的、更加恐怖的声响——

“咚!咚!咚!”

像是沉重的、湿漉漉的物体在用力撞击着玻璃罐的内壁!

“嘎吱……嘎吱……”

是金属罐盖边缘被强行顶起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变形声!

它们在撞盖子!它们想出来!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混合着硫酸,从头顶浇下!彻骨的寒意和蚀骨的恐惧瞬间冻结了血液!

“不——!”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黑暗的标本室里尖啸着回荡!这尖叫非但没有带来宣泄,反而像是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身后更加恐怖的连锁反应!

“哐啷!!!”

一声巨大的、玻璃爆裂的脆响从身后不远处猛然炸开!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哗啦——哗啦——哗啦——!”

液体汹涌泼洒的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粘稠的福尔马林溶液混合着某些难以名状的、沉重的“内容物”,狠狠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发出令人作呕的“啪嗒”、“噗通”声!

有什么东西……摔出来了!从破碎的罐子里……爬出来了!

“啪嗒…啪嗒…啪嗒…”

湿漉漉的、粘腻的、带着拖沓水声的脚步声,开始在我身后的黑暗中响起!

不止一个!是很多个!

它们落在地上,它们在移动!它们在向我靠近!

那声音黏腻而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腐烂的淤泥里,又带着一种骨骼摩擦地面的、令人牙酸的“咯吱”轻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福尔马林腥臭和一种更加原始的、血肉腐败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浪潮,从身后汹涌扑来!

“啊——!!!” 极致的恐惧彻底摧毁了理智的堤坝,只剩下最原始的尖叫和逃命的本能!我爆发出全部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朝着记忆中门口的方向猛冲!黑暗像粘稠的蛛网缠绕着四肢,每一步都感觉踩在虚空里,随时可能坠入无底深渊。

近了!应该近了!门口就在前面!那沉重的木门……

就在我几乎要触摸到那扇象征着逃离的门板时——

“啪嗒!”

一只冰冷、湿滑、带着浓重防腐液腥臭的手,猛地搭在了我裸露的脚踝上!

那触感——肿胀、滑腻、毫无生命的温度,像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的、浸透了油脂的死肉!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巨大的惊恐和冰冷的触感让我浑身剧震,整个人向前猛地一扑,完全是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狠狠撞向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哐!!!”

门板发出巨大的呻音,被撞开了一道缝隙!

外面走廊那惨淡的、却象征着“生”的灰白光线,瞬间刺入眼帘!

光线!是光线!

求生的欲望如同爆炸的恒星!我根本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去想脚踝上那冰冷湿滑的触感是否还在!借着前扑的惯性,我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手脚并用地从门缝里硬生生挤了出去!

“砰!”

用尽全身力气,反手狠狠地将那扇沉重的木门甩上!

沉重的撞击声在走廊里回荡。

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门板,我整个人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像是要破膛而出,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肺叶像个破风箱,发出“嗬嗬”的、嘶哑的喘息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福尔马林腥臭和极致的恐惧。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薄薄的白大褂和里面的衬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

黑暗……那刮擦声……那撞盖声……那玻璃破碎声……那湿漉漉的脚步声……还有脚踝上那冰冷滑腻的触感……所有的一切,如同无数疯狂的碎片,在脑海里高速旋转、撞击,几乎要将我的意识彻底撕碎!

我猛地低头,惊恐地看向自己的脚踝。

惨淡的走廊灯光下,脚踝处的皮肤完好无损。只有几道清晰的水痕,正顺着皮肤蜿蜒流下,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浑浊的、带着浓重防腐液气味的黄色液体。

没有手印。

没有抓痕。

但那冰冷滑腻的触感……那被死死攥住的恐惧……却如此真实,烙印在神经末梢,挥之不去。

“嗬……嗬……” 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我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标本室地狱的木门。门板厚重、沉默,仿佛刚才里面那一切疯狂的、非现实的恐怖从未发生过。

但我知道,它们就在里面。

就在那扇门后面。

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猛地从厚重的木门内传来!整个门板都随之剧烈震动了一下!门框上簌簌落下细小的灰尘。

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撞在了门的内侧!

紧接着——

“砰!”

“砰!”

撞击声一下接着一下,沉重、缓慢,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着。每一次撞击,都让老旧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缝里甚至开始有浑浊的、带着浓烈福尔马林腥臭的黄色液体,像粘稠的血液一样,丝丝缕缕地渗淌出来,在地面蜿蜒开一小片令人作呕的污迹。

它们……它们想出来!

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我仅存的理智!我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双腿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芦苇,几乎无法支撑身体。后背死死抵着门板的冰冷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直透骨髓的寒意。

跑!离开这里!离开这栋该死的老楼!

我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昏暗的走廊里狂奔。来时觉得漫长恐怖的通道,此刻只恨它不够短!身后那扇标本室的门内,“砰!砰!”的撞击声如同追命的鼓点,一声声敲打在我的神经上,每一次都让我浑身一颤。

终于冲到了连接急诊新楼的那条走廊入口!猛地掀开那道沉重的塑料门帘,急诊大厅那熟悉的、喧闹的、甚至有些刺眼的灯光和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

光明!人声!活人的气息!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懈,双腿一软,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撑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额发大颗大颗地滴落。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急诊大厅里原本嘈杂的声音——病人的呻吟、家属的哭喊、仪器的滴答、护士的呼喊——此刻听来却如同天籁,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不真实的温暖。

“喂!那个实习生!你怎么回事?” 一个严厉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悦。

我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是赵姐那张冷硬的脸。她正推着一个装满药品的小车,皱着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被打扰工作的烦躁和不耐烦:“标本呢?磨磨蹭蹭半天,让你取个东西,怎么搞成这样?像见了鬼似的!标本呢?!”

标本?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发不出任何声音。标本……那只向我勾手的手……那些爬出来的……

“我……标本室……” 我试图解释,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里面……有东西……在动……在撞门……”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姐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声音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斥责和怀疑,“睡糊涂了?还是看恐怖片看傻了?赶紧给我起来!去把标本拿回来!别在这儿给我装神弄鬼!病人等着呢!”她根本不等我说完,用力推了一下药车,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看也不看我,径直朝一个病床走去,嘴里还在严厉地嘟囔着,“现在的实习生,一点用都没有,尽添乱……”

她冷漠的斥责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我脸上。周围几个忙碌的护士和医生朝这边瞥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漠然和疲惫。没有人相信。没有人会相信。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攫住了我。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急诊大厅明亮的灯光此刻显得如此刺眼,如此虚假。赵姐严厉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但更清晰的,是那扇厚重木门后传来的、一声声沉重而执着的撞击声。

砰……

砰……

砰……

那声音,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空间,直接敲打在我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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