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秋,我因为要整理外婆的旧物,回了趟她曾经住过的红光机械厂职工楼。那栋楼在城郊,灰扑扑的六层红砖楼,墙面上还留着上世纪的标语,“抓革命,促生产”的字迹已经褪色,却依旧能看清笔画。楼前的空地上,几棵老梧桐树的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外婆住的是402室,在四楼西侧。她去世后,房子空了三年,钥匙一直由楼下的张奶奶保管。张奶奶是外婆的老同事,都在红光机械厂的缝纫车间上班,两人一辈子处得像亲姐妹。我找到张奶奶时,她正坐在楼门口的小马扎上择菜,看见我来,赶紧放下菜篮子,颤巍巍地起身:“丫头,可算回来了,你外婆的东西我都给你收着呢,就是这楼……最近不太平。”
我当时以为她指的是楼里住户越来越少,显得冷清,笑着说没事,我就住几天,整理完东西就走。张奶奶却皱着眉,拉着我的手压低声音:“不是冷清,是闹动静。夜里总听见你外婆那屋有缝纫机声,‘咔嗒咔嗒’的,跟她当年做活时一模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外婆生前是缝纫车间的技术能手,最宝贝她那台蝴蝶牌缝纫机,退休后还总在家里缝缝补补,我小时候的棉袄、书包,都是她用那台机器做的。后来外婆生病,那台缝纫机被舅舅搬到了储藏室,怎么会有缝纫机声?
“张奶奶,您是不是听错了?”我勉强笑了笑。
“没听错!”张奶奶的语气很肯定,“前两个月,三楼的小李晚上加班回来,也说听见402有缝纫机声,还听见你外婆的窗户亮着灯。他以为是我来了,第二天问我,我根本没上去过。”
我没再多问,接过张奶奶递来的钥匙,心里却犯了嘀咕。上四楼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大半,只有每隔两层的一盏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下,墙面上的斑驳痕迹像一张张模糊的脸。402室的门牌号掉了一个“0”,只剩下“42”,门板上还留着外婆当年贴的春联,红纸已经变成了灰褐色。
打开门,一股混杂着灰尘和旧布料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的家具还保持着外婆生前的样子:靠东墙的木衣柜,柜门上贴着我小时候画的画;靠窗的书桌,上面放着外婆用了一辈子的老花镜;还有客厅中央的八仙桌,桌角被磨得发亮。只是所有东西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像是被时光封存了起来。
我先打扫了卧室,铺好从家里带来的被褥,又去厨房接了水,准备擦桌子。刚擦到八仙桌,就听见客厅门口传来“咔嗒”一声——很轻,却很清晰,像是缝纫机的针头碰到布料的声音。
我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猛地转头看向门口。门口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楼道,带着声控灯忽明忽暗的光。“是错觉吧?”我捡起抹布,自我安慰道,可心里的慌劲儿却越来越大。
那天晚上,我整理外婆的旧衣服到十点多。那些衣服大多是外婆自己做的,蓝色的卡其布褂子、灰色的灯芯绒裤子,还有几件给我做的小花裙,布料已经发硬,却还留着淡淡的肥皂香。我把衣服叠好放进衣柜,刚要关柜门,突然听见“咔嗒、咔嗒”的声音——这次不是错觉,是从客厅传来的,跟张奶奶说的一模一样,就是缝纫机转动的声音!
我僵在原地,手里的衣柜门忘了关。那声音很有节奏,“咔嗒、咔嗒”,中间还夹杂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是外婆正在灯下做活,甚至能隐约闻到一股线油的味道,跟她当年用的缝纫机线的味道一模一样。
“外婆?”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发颤。
缝纫机声停了。屋里静得可怕,只有我的心跳声“咚咚”响。我慢慢走到客厅门口,打开手机手电筒往客厅照——客厅里空荡荡的,八仙桌、椅子都好好地摆着,没有缝纫机,也没有任何人影。可刚才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那么真实。
我不敢再待在屋里,抓起外套就往楼下跑,正好撞见起夜的张奶奶。她看见我脸色发白,赶紧问怎么了,我把听见缝纫机声的事跟她说了,她叹了口气:“我就说吧,这楼不太平。你外婆一辈子跟缝纫机打交道,怕是舍不得那台机器,也舍不得你。”
那天晚上我在张奶奶家凑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张奶奶带我去了楼后的储藏室。储藏室是间低矮的小平房,里面堆着各家的旧家具,外婆的缝纫机就放在最里面,用一块蓝色的布盖着。掀开布,那台蝴蝶牌缝纫机蒙着厚厚的灰,机身已经生锈,踏板上还留着外婆的脚印,只是落满了灰尘。
“你看,机器好好的,没动过。”张奶奶用袖子擦了擦机头上的灰,“可夜里就是能听见声儿,我猜是你外婆的念想,还想着给你做衣服呢。”
我蹲在缝纫机旁,摸了摸冰冷的机身,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小时候,我总坐在外婆身边,看她踩着踏板,“咔嗒咔嗒”地做衣服,她总说:“丫头长个子快,得多做几件衣服,不然明年就穿不下了。”那时候的灯光很暖,缝纫机声很响,却让我觉得特别安心。
“张奶奶,我想把缝纫机搬回402。”我突然说。
张奶奶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也好,说不定你外婆看见机器,就不闹了。”
我们找了两个邻居帮忙,把缝纫机搬回了402的客厅,放在了当年外婆常用的位置——靠窗的角落,正好能晒到太阳。我用抹布把机器擦干净,又找了些机油,给零件上了油。虽然机器已经用不了了,但擦干净后,看着还是跟当年一样。
那天晚上,我没再去张奶奶家,留在了402。整理完外婆的旧照片,已经快十二点了。我坐在缝纫机旁,摸着冰冷的机身,轻声说:“外婆,机器我给您搬回来了,您要是想做活,就做吧,我陪着您。”
说完,我靠在缝纫机上,慢慢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听见“咔嗒”一声,紧接着,熟悉的缝纫机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没有那么吓人,反而带着一股温暖的气息,像是外婆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没睁眼,也没动,就那么靠在机器上,听着“咔嗒咔嗒”的声音,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外婆在灯下做活,我在旁边睡着了,她怕我着凉,给我盖了件小棉袄。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阳光晒醒的。缝纫机声已经停了,窗台上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花裙——那是外婆生前给我做的最后一件衣服,我一直找不到,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裙子上还留着淡淡的香油味,跟外婆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拿起小花裙,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是张奶奶。她手里拿着一碗热粥,笑着说:“丫头,我猜你没吃早饭,给你熬了点粥。对了,昨晚没听见缝纫机声吧?”
我摇了摇头,把小花裙递给她看:“外婆给我留了这个。”
张奶奶接过裙子,摸了摸布料,眼眶也红了:“你外婆啊,一辈子最疼你,就是走了也放不下。现在机器回来了,她也该安心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在402整理东西,晚上就坐在缝纫机旁跟外婆说说话,说我最近的工作,说我遇到的趣事,就像她还在我身边一样。奇怪的是,从那天起,缝纫机声只在我睡着的时候响,而且很轻,像是怕吵醒我。有时候我半夜醒过来,能看见窗户上映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坐在缝纫机旁,手里拿着布料,像是在做活。
整理完东西的那天,我要走了。我把小花裙叠好放进包里,又给缝纫机盖好蓝布,轻声说:“外婆,我要走了,下次再来看您。您要是想我了,就托梦给我,或者让缝纫机声再想响,我就知道是您了。”
说完,我锁上门,下楼的时候,看见张奶奶站在楼门口,手里拿着个布包:“丫头,这是你外婆当年给我做的手套,我留着也没用,你拿着吧,就当是你外婆给你的念想。”
我接过布包,里面是一双蓝色的粗布手套,针脚很密,跟外婆做的其他东西一样。我跟张奶奶道别,转身离开职工楼。走了很远,我回头看了一眼,402的窗户亮着灯,像是外婆在窗边看着我,跟我挥手告别。
后来,我每年都会回红光机械厂职工楼一趟,看看外婆的房子,擦擦那台缝纫机。每次去,张奶奶都会给我熬粥,跟我说402的情况,说我走后,偶尔还能听见缝纫机声,但很轻,像是怕打扰到邻居。
我知道,那时外婆还在那里,守着她的缝纫机,守着她的念想,也守着我对她的牵挂。有时候我会想,那些留在人间的声音,不是为了吓人,而是为了告诉我们,爱从来不会消失,就算人走了,念想还在,温暖还在,就像外婆的缝纫机声,一直都在我心里,“咔嗒咔嗒”,从未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