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战落
涅盘池内,金波微漾,琉璃心灯的光芒温柔而坚定地笼罩着沉睡的龙魂,将这片圣地与外界彻底隔绝,仿佛一方独立于苦海之外的宁静港湾。时间在这里失去了锋利的棱角,只剩下缓慢流淌的生机与安详。
然而,仅仅相隔数层岩壁与禁制之外,那片曾被黄沙覆盖、如今却被鲜血与魔火浸透的古战场,却完全是另一番炼狱景象。
黄沙古城,这座曾经矗立于西漠佛国边境、承载着楼兰古国遗梦、扼守东西交通咽喉的千年雄城,此刻已彻底沦为一片巨大的、冒着滚滚黑烟的废墟。
曾经高耸的、由巨大黄土垒砌、刻满佛印符咒的城墙,如今如同被洪荒巨兽啃噬过一般,到处是巨大的缺口和崩塌的段落。焦黑的痕迹、冻结的冰霜、腐蚀的毒斑、以及那最深最暗、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的魔气侵蚀印记,如同丑陋的疮疤,遍布在残垣断壁之上,无声地诉说着之前那场大战的惨烈与多种力量的交织碰撞。
城内,昔日还算整齐的街道、民居、商铺,早已化为一片瓦砾焦土。断裂的兵刃、破碎的法器、焦糊的旌旗残片,混杂着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浆与难以辨认的残肢断臂,铺满了每一寸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血腥味、焦糊味、尸体腐烂的恶臭、以及魔气残留的硫磺般刺鼻气息和佛力净化怨气后留下的澹澹檀腥味,共同构成了一曲属于死亡与毁灭的无声交响。
风,呜咽着穿过废墟的缝隙,卷起地上的灰烬与沙尘,发出如同冤魂哭泣般的声响。偶尔有尚未完全倒塌的木梁在风中发出“嘎吱”的呻吟,最终不堪重负地断裂、砸落,激起一片尘埃。
原本熙熙攘攘、汇聚三教九流、充满了生机的城市,此刻死寂得可怕。只有零星的、身上带着伤、脸上写满疲惫与麻木的梵音寺僧兵与各派留守弟子,如同游荡的幽灵,在废墟间艰难地搜寻着可能存在的幸存者,或是收敛同门的尸骸。
他们的动作缓慢而机械,每一次翻开沉重的碎石瓦砾,都可能看到一具扭曲变形、或是被魔功吸干精血的尸体,引来一阵压抑的啜泣或是麻木的沉默。僧兵们低声诵念着往生咒,柔和却难掩悲怆的佛光在他们手中亮起,试图安抚那些徘徊不散、充满了痛苦与怨恨的残魂,引导它们前往应去的归宿。但怨气实在太重,新死的亡魂太多,那点点佛光,在这无边的死寂与怨念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如同萤火试图照亮无边的黑夜。
战斗,是在约莫一日前逐渐平息下来的。
其转折点,正是源于千佛窟深处,那青铜棺椁的开启与龙皇虚影的现世,以及随后云孤鸿的强行突围与玄玦的追踪离去。
当鬼骨老人不惜燃烧本命精血,以近乎自毁的方式摇动血铃,强行唤醒龙皇虚影,并将其目标引向云孤鸿时,地面上的战局,也随之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起初,龙皇虚影那充满毁灭与威严的恐怖气息穿透地层,弥漫在整个黄沙古城上空时,确实给魔道修士带来了巨大的振奋与狂热。他们如同打了鸡血,攻势变得更加悍不畏死,一度将正道联军的防线压缩得岌岌可危。血煞宗的化血魔功、万毒门的诡异毒瘴、合欢派的魅惑邪术……在龙皇气息的刺激下,仿佛威力都凭空增添了三成。
然而,这种“增益”并未持续太久。
龙皇虚影,终究只是一缕被强行唤醒的残念,并无完整灵智,其行动更多依赖于本能与血铃的引导。当云孤鸿凭借半龙之躯与逆命死气,硬生生在魔修群中杀出一条血路,闯入通往涅盘池的密道后,龙皇虚影的首要目标瞬间消失。
而紧接着,鬼骨老人因云孤鸿冲阵时那不管不顾、只攻不守的疯狂打法,以及硬抗部分龙皇虚影气息波及,本就沉重的伤势再次加剧。尤其是在他最后强行催动血铃,试图阻止云孤鸿时,又被玄玦以大日如来印硬撼一记,更是雪上加霜。
当地面上魔修们的狂热尚未消退时,他们骇然发现,那原本如同定海神针(或者说,是魔道一方的精神支柱)般的鬼骨老人气息,竟如同风中残烛般急剧萎靡下去!与之性命交修的血铃,那原本搅动风云、引动龙皇之力的邪恶波动,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变得断断续续,最终微弱到几乎难以感知!
失去了血铃的持续激发与能量供给,那庞大的、由黑暗魔气与龙皇意志凝聚而成的龙皇虚影,就如同失去了提线的木偶,动作瞬间变得迟滞、僵硬。它那燃烧着血光的龙目之中,充满了暴虐与混乱,却失去了明确的攻击目标。
它不再听从任何指令(事实上鬼骨老人也已无力下达指令),只是凭借着一股毁灭的本能,在原地发出愤怒而不甘的咆哮,庞大的身躯疯狂扭动,黑暗魔气如同失控的潮水般向四周无差别地冲击!
这一下,首当其冲遭殃的,反而是聚集在它周围、试图沾点“龙皇恩泽”的魔道修士!
“啊!不——!”
“老祖救我!”
“快退!这虚影失控了!”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在魔修阵营中炸响。那些躲闪不及的低阶魔修,在龙皇虚影失控逸散出的恐怖魔气冲击下,如同被投入烈焰的雪花,瞬间魂飞魄散,连一点残渣都未能留下。即便是修为较高的魔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无差别攻击搞得手忙脚乱,阵型大乱。
此消彼长之下,正道联军这边,虽然同样对这失控的龙皇虚影感到心惊胆战,但他们很快发现,这恐怖存在似乎陷入了某种“混乱”状态,攻击毫无章法。
坐镇后方指挥的玉衡子(天枢宗代掌门)与几位长老当机立断,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诸位道友!魔头气息已衰,邪龙失控!正是反击之时!结阵,绞杀魔孽!”玉衡子声如洪钟,传遍战场。
顿时,残存的天枢宗弟子迅速靠拢,以玉衡子为核心,布下简化版的“天枢北斗阵”,道道星辰剑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开始切割、歼灭那些陷入混乱的魔修小队。
瑶光派的女修们,在一位长老的带领下,再次祭起冰魄寒光障(仿制品或多人合力施展),虽然远不如凌清雪那面本命法宝,但也形成了一片巨大的冰蓝光幕,抵挡着失控魔气的侵蚀,并为前方的天枢宗弟子提供掩护与支援。
梵音寺的僧兵与武僧们,则成为了净化与稳固的中流砥柱。他们口诵《金刚经》、《楞严咒》,凝聚起浩荡的佛光,如同一面面金色的盾牌,不仅抵挡魔气,更主动净化着空气中弥漫的怨气与死气,试图度化那些枉死的亡魂,稳住己方阵脚。
反击的号角,正式吹响!
失去了统一指挥和核心战力(鬼骨老人近乎失去战斗力),又遭到“自己方”龙皇虚影的无差别攻击,魔道联军原本还算严密的阵型,瞬间土崩瓦解。血煞宗、万毒门、合欢派等势力,本就是利益结合,此时大难临头,更是各自为战,甚至为了争夺逃生路径而互相倾轧、下黑手者,比比皆是。
兵败,如山倒。
战斗从激烈的攻防战,迅速转变为一面倒的追击与剿杀。当然,这个过程依旧充满了血腥与牺牲。困兽犹斗,许多魔修在绝望中爆发出的疯狂反扑,也给正道联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而那失控的龙皇虚影,在漫无目的地肆虐了约莫半个时辰,消耗了大量能量后,终究因为失去了血铃这关键“钥匙”与能量源,其庞大的身躯开始变得越发虚幻,最终在一阵充满了不甘与怨恨的、震彻天地的龙吟声中,轰然溃散,重新化为了精纯的黑暗魔气,大部分被梵音寺僧兵以佛法强行净化,小部分则重新渗入大地,或是消散于天地之间。
至此,这场因龙皇之秘、血铃之劫而起的正魔大战,终于以魔道的溃败、暂时退却而告终。
当最后一批负隅顽抗的魔修被清除,或是借助各种邪门遁术逃之夭夭后,战场上,只剩下了一片死寂,以及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毁灭。
胜利了。
但没有任何欢呼,没有任何喜悦。
每一个幸存下来的正道修士,都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躯,茫然地站在废墟之中,看着眼前这宛若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心中充满了沉甸甸的压抑与悲凉。
这就是……胜利的代价吗?
黄沙古城,完了。
无数相识或不相识的同道,永远长眠于此。
佛国边境,门户洞开,元气大伤。
而在战场初步平息后,更让玉衡子等人心头沉重的事情,接踵而至。
首先是被弟子从尸山血海中寻到的、重伤昏迷的凌清雪。
当瑶光派弟子将她从那面染血的岩壁下抬出时,所有看到她伤势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感应不到,胸前衣襟已被鲜血浸透,更严重的是,她体内经脉受到了极其严重的震荡与损伤,尤其是本命法宝冰魄寒光障被强行击碎带来的反噬,几乎动摇了她的大道根基!
瑶光派随行的长老立刻拿出最珍贵的丹药,不惜耗费本源真元为她稳住伤势,但所有人都清楚,即便能救回来,凌清雪也必然修为大损,需要极长的时间才能恢复,甚至……可能留下难以弥补的隐疾。
“是……云孤鸿那孽障失控的力量……”一位当时距离较近、目睹了部分过程的天枢宗弟子,脸色惨白地汇报着,声音中充满了恐惧与愤怒。
这个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在残存的正道修士中传开,让所有听闻者都为之哗然、愤慨!
紧接着,是关于叶寒舟的消息。
他被发现时,同样身受重伤,单膝跪地,靠着沉霄剑勉强支撑。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缠绕着灰黑死气的剑痕,触目惊心。但更让人心惊的,是他那双原本坚定锐利的眼眸,此刻却充满了迷茫、痛苦与一种近乎道心破碎的灰败。
他拒绝了弟子们的搀扶,只是默默地拾起掉落在地的沉霄剑,对着代掌门玉衡子深深一拜,留下了那句“道心已破,信念崩塌,无颜再列天枢宗门墙”的决绝话语,便脱下宗门服饰,只身远去。
叶寒舟的离去,对于天枢宗,对于整个正道联军而言,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他不仅是宗门年轻一代的领袖,更是无数弟子心中的榜样。他的“道心破碎”与黯然离去,其背后蕴含的信息,远比一场战斗的胜负更让人感到不安与压抑。
玉衡子看着叶寒舟消失在风沙中的萧索背影,又看了看被瑶光派弟子小心翼翼抬走的凌清雪,再环视周围这片惨烈的废墟与哀鸿遍野的同门,这位一向以沉稳着称的代掌门,也忍不住闭上了双眼,脸上写满了疲惫、痛心与一种无力回天的苍凉。
他知道,这场大战,他们虽然勉强击退了魔道,但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惨重了。宗门精锐折损近半,两位最杰出的弟子一伤一走,与瑶光派的关系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阴影(凌清雪为救叶寒舟重伤,而叶寒舟的对手是云孤鸿),更重要的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幽深不知几许的千佛窟入口方向。
云孤鸿……
这个他曾经也颇为看好的师侄,如今却彻底走向了宗门的对立面。化身半龙,身怀诡异死气,重创师兄,间接导致凌清雪濒死……这一切,都已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关于鬼骨老人与龙皇虚影为何会出现在千佛窟入口,云孤鸿又为何会与之“同时”出现,这其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曲折与阴谋?此刻,在绝对的“事实”(云孤鸿魔化伤人之事)与汹涌的悲愤情绪面前,已经很少有人愿意去深究,或者说,不敢去深究了。
真相,往往在需要承担责任与安抚人心的时候,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清理战场,救治伤员,收敛弟子遗骸……统计……伤亡。”玉衡子声音沙哑地下达着命令,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
随着命令下达,残存的人们开始更加忙碌起来,但也更加沉默。
梵音寺的僧人们,在几位高僧的带领下,于战场中央清理出一片空地,设下了一座简易的法坛。他们盘坐于地,敲响木鱼,诵念宏大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与《往生咒》,试图超度这数以万计、充满了痛苦与怨恨的亡魂。
悲悯而庄严的梵唱声,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与那呜咽的风声、隐约的哭泣声、以及废墟死寂的背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无比苍凉、无比沉重、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之人为之动容的画卷。
金色的佛光自法坛升起,试图驱散弥漫的怨气与死意,安抚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佛光所过之处,那些徘回不散的、扭曲的残魂虚影,似乎变得平静了一些,有些甚至对着法坛的方向,微微躬身,随即化作点点荧光,消散于天地之间,前往轮回。
然而,那冲天而起的怨气与死意,实在太过磅礴。佛光虽能净化一部分,却难以在短时间内彻底驱散。整个黄沙古城上空,依旧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澹澹的灰黑色阴霾,那是无数死者不甘与痛苦的凝聚,恐怕需要梵音寺高僧在此日夜诵经数年,方能逐渐化解。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了血丝的疲惫眼童,缓缓沉入西边那无尽沙海的地平线之下。残阳的余晖,将这片巨大的废墟染上了一层更加凄艳、更加不祥的暗红色,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这场无谓的杀戮而流血。
黑夜,即将降临。
对于幸存者而言,战斗虽然结束,但漫长的黑夜,以及黑夜中需要面对的伤痛、失去与重建,才刚刚开始。
黄沙古城,这座佛国的边境雄关,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累累白骨,以及那回荡在风中的、若有若无的、充满了哀恸的梵音……
魔劫暂平,留下的,却是一片需要无数岁月与泪水才能抚平的、满目疮痍的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