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乐师伯牙
第四世那沉甸甸的冤屈与苏凝眉百年炼魂的酷刑景象,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云孤鸿的神魂之上,带来的不仅是撕心裂肺的痛楚,更是一种几乎要将灵魂都压垮的窒息感。镜心壁前,他盘坐的身影微微摇晃,脸色苍白如纸,气息紊乱,体内那灰黑色的死气因强烈的情绪波动而隐隐躁动,仿佛要将他拖入无尽的怨恨深渊。
护法的玄玦察觉到他心神的剧烈激荡,立刻口诵清心梵咒,柔和的佛光如同甘霖般洒落,试图抚平他灵魂的波澜。然而,那源自轮回根本的痛,又岂是外力能够轻易化解?
就在云孤鸿几乎要被那第四世的沉重压得心神失守之际,镜心壁上,那属于神医白术的染血草庐与冥府烈焰的景象,开始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澹去。
但轮回的齿轮并未停歇。
壁面之上,混沌的色泽再次流转,新的涟漪荡漾开来,带着一种与第四世沉冤昭雪截然不同的……清越与哀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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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世:乐师伯牙
眼前的黑暗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锦绣繁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
他成为了伯牙。
并非杏林高手,而是名动天下的乐师。
此刻,他正端坐于高耸入云的凤凰台上。台下,是王公贵族、文人墨客,无数双眼睛聚焦于他,聚焦于他膝上那张古朴的五弦琴。
伯牙(云孤鸿)闭着双眼,修长的十指轻轻按在冰凉的琴弦之上,仿佛在感受着风的流动,云的舒卷。他身着素雅白衣,气质清绝,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所有的精神气韵,都凝聚于指尖与琴弦之间。
下一刻,他指尖微动。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如同雏凤初啼,破开了凤凰台上的喧嚣,直上九霄!
紧接着,琴声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初时潺潺,如幽涧清泉,洗涤尘虑;继而澎湃,如江河奔涌,气象万千;忽而高亢,如凤鸣九天,声动四野;转而又低回婉转,如泣如诉,似有无限心事,欲说还休。
这已非简单的乐曲,而是天地之音的具现,是灵魂情感的宣泄!台下众人,无论懂音律与否,皆被这琴声所摄,如痴如醉,仿佛随着那琴音,神游太虚,遍历山河。
这便是伯牙,他的琴,能引动天地异象,能牵动人心最深处的共鸣。他是这个时代最璀璨的星辰,是乐坛当之无愧的王者。
一曲终了,余音鸟鸟,绕梁不绝。
凤凰台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赞叹!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伯牙大师,真乃神人也!”
赞誉如同潮水般涌来。伯牙缓缓睁开眼,那双属于云孤鸿、此刻却清澈如秋水的眼眸中,并无多少得色,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曲高和寡,知音难觅。
他的琴音能感动千万人,却无人能真正听懂琴音背后,他那颗孤独而高洁的心。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众人的赞誉,便欲起身离去。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而平静的声音,自台下角落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更直接敲击在伯牙的心上:
“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
“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
伯牙勐地停下动作,霍然转头,目光如电,射向声音来源!
只见人群边缘,立着一位青衫布衣、背负古琴的年轻琴师。他面容算不得极俊美,却自有一股疏朗清气,眼神澄澈通透,仿佛能映照人心。此刻,他正含笑望着伯牙,那笑容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
“泰山……流水……”伯牙喃喃自语,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方才所奏,心中所想,正是登临泰山之巅的壮阔,与俯瞰江河奔流的浩渺!此人……竟能一语道破!
“阁下是?”伯牙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青衫琴师拱手一礼,姿态洒脱:“在下子期,一介游方琴师,偶闻大师仙音,心有所感,冒昧品评,还望勿怪。”
子期!
镜心壁前的云孤鸿,心神勐地一颤!虽然形貌与之前几世截然不同,但那灵魂深处传来的、独一无二的共鸣与羁绊,让他瞬间确定——这就是苏凝眉!她这一世,化名为子期,以琴师的身份,来到了他的身边!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最美妙的梦境。
伯牙与子期,这两位当世顶尖的琴道大家,一见如故,引为知己。他们摒弃了世俗的繁文缛节,远离了喧嚣的凤凰台,或泛舟于烟波浩渺的江湖之上,或对坐于清幽寂静的山林之间。
伯牙抚琴,子期聆听。无需言语,子期总能精准地道出伯牙琴音中的每一处精妙,每一种心境。时而,子期也会取出背负的古琴,弹奏一曲。他的琴音,不似伯牙那般恢弘壮阔,却另辟蹊径,空灵幽远,充满了对自然、对生命的细腻感悟与热爱。
高山流水,琴瑟和鸣。
他们谈论音律,探讨乐理,从宫商角徵羽谈到天地五行,从琴器制作谈到心神修养。伯牙那积攒了二十余年的寂寥,在子期这里找到了彻底的宣泄与理解;而他惊世骇俗的乐理见解,也唯有在子期这里,才能得到最酣畅淋漓的呼应与升华。
那是灵魂的碰撞,是超越了性别、超越了世俗的、最纯粹的知己之情。
伯牙为子期创作了新曲,名为《高山流水》,将相遇相知的全部欣喜与感动,都倾注于琴弦之上。子期抚掌赞叹,称此曲“道尽知音之妙,当流传千古”。
然而,云孤鸿作为旁观者,却能透过那琴音相和的表象,看到更深层的东西。他能感受到,在子期(苏凝眉)那澄澈的眼眸深处,始终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与……决绝。她似乎在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与知己之情,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准备着什么。
乱世的烽火,并未因这至美的知音之情而稍有停歇。
北方狼烟骤起,强大的敌国铁骑踏破边关,烽火一路向南蔓延,战火烧到了他们所在的国度。王庭下诏,紧急征兵,所有青壮男子,皆需入伍赴边。
征兵的告示,贴满了城郭乡野,自然也贴到了他们隐居的山林之外。
伯牙虽醉心音律,不谙世事,却并非不晓大义。国难当头,他无法置身事外。更有一纸特殊的征召令,直接点名了“乐师伯牙”——并非让他上阵杀敌,而是让他以琴音鼓舞士气,安抚伤兵,以其无双琴技,为国效力。
离别,已不可避免。
那是一个月色凄清的夜晚。两人最后一次对坐于溪边,伯牙弹奏了一曲《思归》。琴声哀婉缠绵,充满了对故土的眷恋,对安宁的向往,以及对……身边知音的不舍。
“此一去,烽火连天,生死难料。”伯牙停下抚琴,看着子期,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这曲《思归》,是我心之所系。若我……未能归来,但愿此曲,能代我魂归故里。”
他将亲手誊写的《思归》琴谱,郑重地交到子期手中。“子期,替我保管它。这世上,唯有你,懂它,也懂我。”
子期接过那卷尚且带着伯牙体温的琴谱,手指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看着伯牙,那双总是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云孤鸿无比熟悉的、跨越了数世的情深与痛楚。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琴谱紧紧抱在怀中,用力地点了点头。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伯牙走了,随着军队,奔赴那生死未卜的前线。
而子期,则留了下来。她并未远走,而是在他们最初相遇的那座城池附近,寻了一处僻静之地住下,日夜守护着那卷《思归》琴谱,等待着不知是否还能归来的知己。
镜心壁前的云孤鸿,心渐渐沉了下去。他知道,悲剧即将上演。
战事并未如人们期盼的那般顺利。敌国铁骑太过凶悍,伯牙所在的军队节节败退,最终,战火燃烧到了子期所在的那座城池!
那是最后的防线,一旦攻破,故国将亡!
攻城战惨烈到了极致。喊杀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巨石砸落声……汇成了一曲比任何悲歌都要惨烈的死亡交响。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子期所在的居所,也陷入了混乱与危险之中。人们惊恐地奔逃,哭喊声不绝于耳。
然而,子期却没有逃。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屋内,将那卷《思归》琴谱,小心翼翼地贴在胸口。外面是地狱般的景象,她的脸上却是一片异样的平静,只有那双眼睛,望着伯牙离去的方向,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一种早已下定决心的毅然。
“伯牙……你的《思归》……我听到了……”她低声喃喃,仿佛在与远方的知己做最后的对话,“我不会让它……落入敌手,更不会让它……沾染尘埃……”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敌军使用了某种恐怖的攻城法器,勐烈轰击城墙!一段城墙崩塌,燃着火的巨石如同流星般砸入城内,其中一块,不偏不倚,正中子期所在的这片区域!
木质结构的房屋瞬间被点燃,熊熊烈火如同贪婪的巨兽,吞噬着一切!
热浪扑面而来,浓烟呛入肺中。
子期被火焰包围了。
但她没有惊慌,没有挣扎。
她只是缓缓地、更加用力地,将怀中的《思归》琴谱抱紧,仿佛那是比她的生命还要珍贵千万倍的宝物。
火焰,舔舐着她的青衫,灼烧着她的肌肤,带来钻心的剧痛。
镜心壁前的云孤鸿,以伯牙那冥冥中的感知,“看”到了这令他心胆俱裂的一幕!他想要嘶吼,想要冲过去,却只能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
他看到,在熊熊烈焰中,子期(苏凝眉)抬起头,望着远方烽火连天的战场方向,脸上露出一个无比凄美、却又带着解脱与守护意味的笑容。
那笑容,穿越了时空,穿透了轮回,与之前几世她为他牺牲时的笑容,何其相似!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任由火焰将自己和那卷承载着伯牙全部深情与寄托的《思归》琴谱,一同吞噬……
玉石俱焚!
以最决绝的方式,守护了知己的寄托,也结束了自己这一世的生命。
没有龙吟,没有法术,只有凡人之躯在烈火中的消逝,与那份至死不渝的守护。
远在战场、心神不宁的伯牙,在某一个瞬间,忽然感到心口一阵难以言喻的、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般的剧痛!他手中的琴弦“崩”的一声断裂!他茫然抬头,望向城池的方向,只觉得天地间,仿佛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随着那心口的剧痛,彻底失去了……
而镜心壁前的云孤鸿,在子期投身火海、身影被烈焰吞没的刹那,再也无法抑制!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勐地从他口中喷出,溅落在身前冰冷的黑色石坪之上,触目惊心!
第五世,没有刀光剑影的厮杀,没有沉冤莫白的屈辱,只有至美的知音之情,与至烈的守护之殇。这份以艺术与生命共同谱写的悲剧,带来的冲击,丝毫不逊于前几世!
玄玦的梵唱陡然急促,佛光勐地增强,试图稳住他濒临崩溃的心神。
然而,镜心壁的轮回,并未因他的吐血而有丝毫停顿。壁面上的火焰景象开始扭曲、消散,新的因果涟漪,已然再次荡漾开来……
那预示着,更加残酷的第六世记忆,即将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