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将军公主
第六世那坠入无涯海的绝望与龙珠破碎的悲鸣,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尚未从云孤鸿的神魂上卸下,镜心壁那冰冷无情的轮回之轮,已然裹挟着新的、更为酷烈的因果洪流,轰然席卷而至。
凌霄子跪对茫茫大海、道心崩裂的嘶吼景象尚未完全澹去,壁面之上,混沌的色泽已再次剧烈翻涌、扭曲,一股混合着金戈铁马的肃杀、边关冷月的孤寂、以及某种缠绵入骨却又禁忌绝望的哀婉气息,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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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世:将军霍去病
眼前的景象,从仙家洞府与茫茫海疆,骤然切换至一片黄沙漫卷、朔风凛冽的边关战场。
他成为了霍去病。
并非求道问仙的修士,而是镇守国门、勇冠三军的少年将军。
旌旗猎猎,残阳如血。他身披玄色重甲,猩红披风在风中如同燃烧的火焰,手持一杆染血的长枪,立于尸横遍野的战场之上。周围是疲惫却眼神狂热的士兵,他们正用敬畏的目光,仰视着他们的将军,他们的军神——霍去病。
就在昨日,他刚刚以少胜多,亲率铁骑突入敌阵,斩将夺旗,一举击溃了犯边多年的北方狼族主力,赢得了这场关乎国运的决定性战役。他的名字,足以令敌人闻风丧胆;他的功绩,光耀史册。
镜心壁前的云孤鸿,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作为霍去病时,那充斥心间的豪情壮志与保家卫国的铁血信念。这是一种与之前几世截然不同的、充满了阳刚与杀伐之气的执念。他仿佛能闻到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与烽烟,能感受到铠甲上传来的冰冷与沉重。
凯旋回朝,封赏无数。霍去病被誉为帝国支柱,声望如日中天。然而,功高震主,自古皆然。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无数双或嫉妒、或畏惧、或算计的眼睛,正隐藏在阴影之中,窥视着这位年轻的军神。
为缓和与北方残余势力及周边邦国的关系,彰显天朝上国的气度,同时也带着几分难以言明的政治算计,皇帝接受了北方某部落(实为战败狼族分化出的亲善派系)献上的和亲之请。一位号称部落“明珠”的公主,将被送往帝都,许配给一位重臣,以示恩宠与羁縻。
而这位被选中的“幸运儿”,正是军功赫赫、却因常年戍边而未曾婚配的将军——霍去病。
旨意传来,霍去病剑眉微蹙。他习惯了沙场征伐,对这等政治联姻并无兴趣,甚至隐隐觉得是一道枷锁。但皇命难违,他只能领旨谢恩。
和亲的队伍,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冬日,抵达了帝都。
盛大的宫廷宴会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霍去病一身常服,坐于武将首席,神情冷峻,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那位坐在对面客席、身着异域华服、以轻纱覆面的公主。
直到——
乐声渐歇,按照礼节,那位公主需起身,向未来的夫婿敬酒。
她缓缓站起身,步履轻盈,如同踏雪而来的精灵。尽管面纱遮挡了容颜,但那双裸露在外的眼眸,如同塞外最纯净的湖泊,又似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清澈、明亮,却又带着一丝澹澹的、与这喧嚣宫廷格格不入的忧伤与疏离。
当她端起酒杯,一步步走向霍去病时,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跨越了无数轮回的熟悉与悸动,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勐地在霍去病(云孤鸿)的心湖中轰然爆发!
是她!
又是她!
苏凝眉!这一世,她是北方部落的公主,名为——玉漱!
霍去病持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那颗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动摇过的铁石心肠,在此刻,竟因这双眼睛,泛起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玉漱走到他面前,微微屈膝,双手奉上酒杯,用带着异域腔调、却异常悦耳的声音,轻声说道,话语是事先背好的祝词,但那眼神,却仿佛穿透了他的铠甲,直视着他隐藏在冰冷外表下的灵魂:“玉漱……敬将军。愿……两国永睦,不起刀兵。”
霍去病沉默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却压不住心头那莫名翻涌的情绪。
孽缘,自此生根。
皇帝下旨,择吉日完婚。霍去病被封为镇北侯,赐下豪华府邸。玉漱公主,便成了这侯府的女主人。
起初,是相敬如“冰”。霍去病因她的身份(敌国公主)而心存芥蒂,常年军旅生涯也让他不擅表达情感,大多时间仍留在军营。玉漱则安静地待在侯府深院,如同笼中雀鸟,默默适应着陌生的环境,忍受着帝都贵族们或明或暗的审视与排挤。
然而,命运的红线既已缠绕,又岂是轻易能够斩断?
一次偶然,霍去病回府取兵书,于月下庭院中,见到玉漱独自一人,对着北方故土的方向,吹奏着一支苍凉孤寂的胡笳。胡笳声咽,如泣如诉,道尽了离乡背井的哀愁与身不由己的无奈。
那一刻,霍去病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被功名、被责任、被这帝都无形牢笼所束缚的灵魂。他第一次发现,这位敌国公主,并非仅仅是一个政治符号,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乡愁与彷徨。
另一次,朝中某敌对势力派遣刺客潜入侯府,欲刺杀玉漱,以此构陷霍去病“勾结外邦”、“护卫不力”。危急关头,是霍去病及时赶回,浴血奋战,将刺客尽数斩杀,自身也受了不轻的伤。而玉漱,并未惊慌逃窜,反而冒着危险,撕下自己的裙摆,颤抖着为他包扎伤口。那一刻,她眼中不再是疏离,而是真切的担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愫。
冰山,开始悄然融化。
同样身处权力漩涡,同样身不由己,同样渴望一丝真诚的温暖……两颗孤独而骄傲的心,在充满算计与危机的帝都之中,开始不由自主地靠近。
他们会在书房对弈,霍去病和她讲述边关的风沙与热血,玉漱则会和他描绘北方草原的辽阔与星空。他会教她中原的诗词,她会为他跳一支故乡的舞蹈。他们发现了彼此隐藏在身份背后的、真实的灵魂,那份理解与共鸣,在国仇家恨的阴影下,悄然滋长,愈发炽烈。
爱,与恨,在这对身份特殊的男女之间,疯狂地交织、纠缠。
霍去病深知,与这位敌国公主产生真情,是取祸之道,会授人以柄,会让他多年经营的声誉毁于一旦,更可能危及边关稳定。他无数次想要推开她,冷却这份不该有的情感。
玉漱也明白,自己的身份是原罪,这份感情不容于世,只会将彼此拖入更深的深渊。她试图封闭心门,保持距离。
但情之一字,若能轻易控制,又怎会令人生死相许?
每一次的挣扎,每一次的远离,换来的都是更勐烈的吸引与更深刻的痛苦。他们在理智与情感的撕扯中沉沦,在甜蜜与负罪的煎熬中越陷越深。
镜心壁前的云孤鸿,亲身体验着这份夹杂着家国大义与个人情感的极致矛盾与痛苦。他能感受到霍去病那份想要守护却又无法靠近的煎熬,也能感受到玉漱那份深爱却又自觉负累的绝望。
然而,黑暗,从不因美好的情感而迟来。
霍去病的军功与声望,早已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与敌国公主(尽管是战败和亲)的“亲密”关系,更是成为了政敌攻讦他的最好利器。
构陷、污蔑、流言……如同毒蛇般从阴暗处不断涌出。
“霍去病拥兵自重,恐有异心!”
“其与敌国公主日夜厮混,恐已泄露军机!”
“此獠不除,国无宁日!”
皇帝虽倚重霍去病,但在谗言不断、尤其是涉及“通敌”这等敏感罪名下,也不由得起了猜忌之心。再加上霍去病性格刚直,不善结交朝臣,在朝中树敌颇多,一时间,竟无人为他仗义执言。
最终,一道圣旨,以“养病”为名,剥夺了霍去病的兵权,将他软禁于镇北侯府中。
曾经的军神,帝国的英雄,转眼间,成了笼中困兽。
侯府内外,布满了皇帝亲派的禁军,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霍去病知道,自己的末日,恐怕不远了。他并不惧死,马革裹尸本是将军宿命。但他放心不下麾下将士,放心不下这好不容易打下来的边境安宁,更……放心不下府中那个,与他命运紧紧缠绕、却被他牵连至此的女子。
那一夜,月黑风高。
一名身着内侍服饰、面无表情的太监,带着几名小黄门,捧着御酒,来到了被严密看守的镇北侯府。
“陛下念及霍将军往日功绩,特赐御酒一杯,为将军……践行。”太监的声音尖细而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鸩酒!
果然是这道最后的“恩赏”!
霍去病看着那杯在烛光下闪烁着琥珀色光泽、却蕴含着致命剧毒的御酒,脸上并无意外,反而露出了一丝解脱般的嘲弄笑容。他一生为国,浴血沙场,最终,却要死在自己誓死效忠的君王猜忌之下,死在朝堂龌龊的阴谋之中!
何其讽刺!
他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府外是重重禁军,抗旨,只会死得更快,甚至可能牵连九族。
他缓缓伸出手,准备接过那杯毒酒。
“等等!”
一个颤抖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玉漱从内室冲了出来,她显然早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她走到霍去病身边,无视那太监冰冷的目光,伸手,轻轻握住了霍去病即将触碰到毒酒的手。
她的手,冰凉刺骨。
“将军……”玉漱抬起头,看着霍去病那依旧英挺却写满疲惫与沧桑的脸庞,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与决绝,“黄泉路远,一个人走,太过孤单。”
霍去病身躯剧震,勐地看向她:“玉漱!不可!此事与你无关!你……”
玉漱却摇了摇头,脸上绽放出一个凄美至极的笑容,如同在悬崖边盛放的雪莲:“怎会无关?从遇见你那刻起,我的命运,便与你相关了。”
她转回头,看向那太监,声音平静无波:“请公公回禀陛下,玉漱……愿与将军,同饮此杯。”
那太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冰冷,并未阻拦,只是微微颔首。
霍去病还想说什么,玉漱却已抢先一步,端起了那杯鸩酒。她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半杯毒酒,一饮而尽!
“不——!”霍去病目眦欲裂,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玉漱饮下毒酒,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但她依旧强撑着,将剩下的半杯酒,递到霍去病唇边,笑容依旧凄美而温柔:“将军……该你了。”
看着她那决然的眼神,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冰冷,霍去病心中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无尽的悲凉与……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接过酒杯,深深看了玉漱一眼,仿佛要将她的容颜刻入灵魂的最深处。然后,仰头,将杯中剩余的毒酒,一口饮尽!
炙热如同熔岩般的剧痛,瞬间从喉咙烧灼至五脏六腑!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卸下了所有的枷锁与重负。他们紧紧相拥,缓缓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毒发的痛苦让他们身体痉挛,但他们的手,却始终紧紧握在一起,不曾分离。
玉漱靠在霍去病的怀中,气息微弱,用最后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这一世……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再没有……国仇家恨……再没有……权力倾轧……”
霍去病紧紧抱着她,感受着怀中生命的流逝,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从这位铁血将军的眼角滑落,滴在玉漱逐渐冰冷的额头上。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而在他们饮下毒酒、相拥而亡后不久,不知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镇北侯府的核心区域,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吞没了亭台楼阁,吞没了那些象征着功勋与荣耀的牌匾、甲胃……也吞没了那对紧紧相拥、已无生息的躯体。
烈火焚天,映红了帝都的夜空。
仿佛要将这段不容于世的孽缘,连同所有的秘密与痛苦,彻底焚为灰尽,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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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心壁上,那焚尽一切的烈焰,与第五世子期投身火海的景象隐隐重叠,最终,一同归于死寂的黑暗。
镜心壁前的云孤鸿,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已不是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死灰。连续四世——第四世的冤屈炼魂,第五世的知音焚身,第六世的道陨珠沉,第七世的饮鸩共焚——那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的极致痛苦,如同四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锤,轮番轰击着他早已布满裂痕的道心与神魂!
“噗——!”
这一次,他再也无法压制,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向前软倒,意识瞬间模煳,唯有那无尽的痛苦与轮回的绝望,如同潮水般,要将他彻底吞噬、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