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镞独白】:我,半块玄铁,曾是一支完整箭矢的锋镝,箭杆上刻着一个凌厉的“项”字。三年前,我随主人叱咤疆场,洞穿敌酋盾甲,饮血而归,是何等快意。如今,我却深陷泥泞,被一个叫阿藜的小丫头从鞋底抠出,用猪鬃毛笨拙地绑了个歪扭的蝴蝶结,成了她口中“赔给你一朵花”。真是…铁生的奇耻大辱。然而,我即将见证的,是一场远比战场厮杀更惊心动魄的…涅盘。
辰初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那十头背着鲜红“民”字大印、正在屯田区边缘悠闲拱土的肥猪身上。张老栓脸上还带着昨日“兑猪”成功的得意红光,他牵起那头被孙子不小心画了“鼻涕泡”图案的“民字猪”,意气风发地走向屯田司的临时粮仓。
“官爷!俺们按项王的军令状,来领…领点口粮!”张老栓的声音比往常洪亮了许多,仿佛那猪背上的红印就是无敌的通行证。
屯田司的小吏探出头,瞥了一眼那头滑稽的“鼻涕猪”,又看了看张老栓,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搓着手道:“老丈…这…项王的军令状,说的是赔猪,可没…没说直接抵粮啊。咱们屯田司的粮食出入,那都是有账本的,这…这猪…它入不了账啊!”
“啥?”张老栓脸上的红光瞬间褪去,变得惨白,“入…入不了账?那这猪…这猪背上的印…”
“老丈,这印…它就是个记号,”小吏无奈地压低声音,“跟…跟那边‘军田白条’记的账,是两码事…”
“军田白条?”张老栓愣住了,周围跟来看热闹的百姓也瞬间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阿藜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手里还拿着几根从猪身上刷下来的硬鬃毛,她想给这头“立了功”的猪扎个小辫。她掏鬃毛时,一个不小心,那半块绑着蝴蝶结的“项”字箭镞,“叮当”一声,掉在了硬土地上。
阳光下,那玄铁的冷光,那清晰的“项”字,刺痛了某些人的眼睛。
“是它!就是这种箭镞!”一个曾被征去服过军屯徭役的老兵猛地冲过来,捡起箭镞,手指颤抖地摸着那个“项”字,声音凄厉,“三年前!就是拿着带这种箭镞的令箭!强行划走了俺们村最好的水浇地!说是暂借军屯,给了张白条子!到现在!粮没见一粒,地也要不回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
“俺家也是!”
“还有俺们屯!”
“那白条就是擦屁股都嫌硬!”
积压了三年的怨气,如同被点燃的干柴,轰然爆发!人群瞬间激动起来,围住了屯田司的棚子,有人已经开始寻找火把。
“烧了这破粮仓!”
“拿我们的血汗粮填你们的无底洞!”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住手!”
一声沉喝如同惊雷炸响。项羽分开人群,大步走来。他依旧是那身轻甲,只是脸上还带着昨日追猪时沾染的、未曾完全洗净的泥点。他的目光扫过激愤的人群,最后落在那老兵手中,那半块绑着可笑蝴蝶结的箭镞上。他的重瞳猛地收缩,仿佛被那铁器的冷光刺痛。
“项王!”张老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找到了罪魁祸首,扑过来,举起那“鼻涕猪”,“您…您说的认账…这…这白条…”
项羽没有看猪,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北境风沙的粗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面向黑压压的人群,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如同在宣读自己的罪状:
“北境军,三年前,为急补军粮,未经中枢核准,私开‘军田白条’,共计…七万三千石。涉及民田,四千八百亩。”
数字一出,连喧嚣的人群都安静了一瞬。七万三千石!四千八百亩!这是何等庞大的一笔债!
“烧了粮仓!”
“烧了也抵不了债!”
赵政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现场,他站在人群外围,看着激愤的百姓和面色沉痛却依旧挺直脊梁的项羽,忽然朗声道:“烧仓,是毁粮;烧田,才是焚债!”
所有人都看向他。
赵政走到人群中央,指着屯田司旁边那片原本属于百姓、后被划为军屯的肥沃田地:“就把这片‘债田’,烧了!”
“什么?”连项羽都愕然看向他。
“不是烧光庄稼!”赵政解释道,“是烧掉田里的杂草、秸秆,连同你们心里那口怨气!把灰烬踩进土里,当成肥料!这片田,从此不再是军屯私产,而是‘军民共管田’!产出的粮食,优先归还白条旧债!”
这个提议,让愤怒的百姓愣住了,也让项羽看到了解决的希望。
“好!烧!”人群再次沸腾。
樊哙立刻带着人准备火把、火油。然而,在点火之前,项羽却抬手阻止了他。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战马,从箭囊中,抽出了三支完好的、尾羽染成暗红色的长箭。他握着这三支箭,走回人群中央,目光扫过阿藜,扫过张老栓,扫过所有百姓。
“债,须以血认。罪,须以箭断。”
说罢,他双手握住第一支箭的两端,膝盖微曲,以腿为支点,猛地向下一压!
“咔嚓!”一声脆响,那支足以射穿重甲的长箭,竟被他硬生生折断!断裂的木刺瞬间刺入他的手掌,殷红的血珠顺着箭杆滑落。
他没有理会,将半截带着箭镞的断箭,递给懵懂的阿藜:“这一箭,赔你的‘花’。”
阿藜看着那染血的断箭,小嘴一瘪,眼看又要哭出来:“花…花又断了…”
项羽没有解释,拿起第二支箭,同样干脆利落地折断!鲜血染红了更多的箭杆。他将这第二支断箭,郑重地放在张老栓脚前:“这一箭,赔百姓的‘粮’。”
接着,是第三支箭!折断声更加刺耳。他将这最后一支断箭,紧紧握在自己流血的手中,锋利的断口几乎要割穿他的掌心:“这一箭,留给我项羽的‘罪’!”
三箭折翼,血染黄土。
他抬起头,看着鸦雀无声的军民,声音沙哑却如同宣誓:“今日折箭立誓!北境军,此后若再敢私征一粮一亩,犹如此箭!箭镞朝内之罪,由我项羽,一力承担!此间军民,皆可共诛之!”
“好!!”短暂的寂静后,是震天动地的吼声!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军民纷纷拿起手边能找到的弓箭,甚至孩童的玩具木矢,朝着那片即将焚烧的“债田”,奋力射去!无数的箭矢,带着破空之声,如同骤雨般落入田中,所有的箭镞,都朝着田地的方向!
【箭镞独白】:他亲手折断了我们…我的另一半,或许就在那三支箭中?痛吗?当然。但看着他那流血的手,看着那如林射向田间的箭矢,我忽然觉得,这断裂,并非终结。当锋镝不再指向自己人,这痛,便是新生。
“点火!”项羽嘶声下令。
樊哙将火把投入浇了火油的田垄边缘。“轰!”火焰瞬间升腾,吞噬着枯草、秸秆,也吞噬着那积压了三年的屈辱与债务。火光映照着项羽染血的脸庞,映照着百姓激动而又释然的表情,也映照着赵政那深邃难明的目光。
周亚夫黑着脸,却动作迅速地用一个特制的小铁铲,将一些燃烧后的灰烬小心翼翼地扫进一个羊皮证物袋,贴上标签:“军债001”。他的鬓角不小心被火舌燎了一下,卷曲起来,也顾不上整理。
火势渐熄,黑色的灰烬覆盖在翻耕过的土地上,散发着灼热的气息和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焦糊与生机的味道。
赵政第一个脱下鞋袜,挽起裤腿,赤脚踏入了尚有余温的灰烬之中!“下田!插秧!把这份‘债’,踩成今年的肥!”
他的脚底被烫得微微一缩,却毫不在意,反而高声唱起了不成调的《插秧歌》,调子跑到天边,惹得众人想笑又不敢笑。
项羽看着他的举动,沉默片刻,也默默脱下军靴,赤脚踏入灰烬。那灼热透过脚掌,直抵心房。他接着赵政那荒腔走板的调子,用他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唱起了楚地的歌谣。两种截然不同的曲调交织在一起,起初怪异,渐渐竟融合成一种奇特的、充满力量的旋律,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同绳谣”的名字。
军民们见状,纷纷大笑着一拥而下,赤脚踩在温暖的灰烬上,将那代表着旧债的黑色粉末,深深地踏入肥沃的泥土中。孩子们拿着翠绿的秧苗,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插下,甚至有人把秧苗插成了一个个“民”字的形状。
阿藜也下了田,小脚丫在泥灰里踩出一个个小坑。她找到项羽折断后插在田边、作为界标的一截断箭,小心翼翼地用手扒开一点泥土,将一颗秧苗的根须,偎依在冰冷的箭镞旁。
“花断了三次,”她对着那截断箭,像是在安慰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每次都开成了田。下次再断,我就种月亮。”
子夜时分,月光如水银泻地,将这片刚刚经历烈火与新生的大田照得如同明镜。无数军民依旧在田间忙碌,身影在月下晃动。那半截作为界标的断箭,孤零零地竖在田中央,像一面沉默的、指向内心的旗帜。
赵政和项羽站在田埂上,望着这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希望之田。
“灰不是耻辱,是底肥;债不是石头,是种子。”赵政轻声说,像是在总结,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项羽望着远方,重瞳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幽深:“箭折了,伤口朝内;秧插了,根须向外——北境军,学做根。”
夜风拂过,新插的秧苗叶子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仿佛在应和着那早已停歇、却似乎仍在空中回荡的、跑调的《同绳谣》:
“同绳谣,谣不断,
灰作肥,箭作竿,
军民一起把秧插,
插到明年吃饱饭……”
【箭镞独白】:泥土慢慢覆盖了我的伤口,冰冷,却带着生机。我的一半身躯埋在田中,与灰烬、与根须为伴。或许,来年稻花飘香时,我能闻到。或许,我再也无法回到箭囊,呼啸破空。但,若这断裂能换来锋镝永远向外,若我的沉寂能滋养出哪怕一株稻穗……那么,这铁生,便不算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