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他们截了我们的水!”
巴图浑身湿透地冲进屯田司衙门,粗布短褂上还滴着泥浆,发梢沾着的水草随着他的动作晃荡。这个曾经在野狼坡战场上面对匈奴骑兵都能面不改色的汉子,此刻胸膛剧烈起伏,铜铃大的眼睛里满是愤怒,连握着门框的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匈奴牧民也好不到哪儿去,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褐色的泥点,有人怀里还抱着被砸裂的陶罐,罐口残留着干涸的水渍。
龙且正坐在案前查看春耕文书,案上摊着的《北境屯田亩产报表》还压着块镇纸,闻言猛地站起身,腰间的铜带扣“当啷”一声撞在桌角:“怎么回事?慢慢说,别慌。”
“是王伯他们!”巴图往前踏了两步,声音发颤,唾沫星子随着话语溅出,“我们去灌溉渠放水浇麦田,刚把闸门拉开,他们就扛着锄头冲过来,把渠口堵得严严实实!说稻田要泡田,不让我们的麦田沾一滴水!”
“放屁!”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王伯拄着锄头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七八个汉民老农,个个面色通红,粗布头巾被汗水浸得发亮。最年轻的后生李二撸着袖子,露出胳膊上的肌肉,指着巴图的鼻子骂:“明明是你们先动手砸我们的插秧架!我们的秧苗泡在田里,要是断了水,今年就全完了!”
两拨人瞬间在衙门里挤作一团,匈奴牧民的咆哮、汉民老农的争辩混在一起,有人伸手推搡,有人挥舞着农具,眼看就要动手。龙且猛地一拍桌案,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在文书上晕开黑渍:“都给我住口!”
他目光如炬,扫过众人紧握的拳头、涨红的脸颊,声音沉得像北境的冻土:“为了点水,就要动刀动锄头?忘了去年冬天,匈奴兄弟帮汉民修补漏风的粮囤,冻得手都裂了?忘了汉民老伯手把手教匈奴人育秧,嗓子都喊哑了?现在就因为这点水,要把之前的情分全扔了?”
众人的争吵声戛然而止,有人垂下头,握着农具的手慢慢松开,但眼神里的火气还没消——王伯看着案上被墨汁弄脏的报表,那上面记录着去年汉匈合作屯田的好收成;巴图则盯着自己湿透的衣角,想起昨天还跟汉民后生一起修补灌溉渠的木闸。
就在龙且在衙门里艰难调解时,三十里外的暗察司驿馆里,钟离眜正对着一盏油灯皱眉。他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潜伏在屯田区的暗探送来的,上面用炭笔写着:“李三近日频繁接触陌生匈奴人,酒后说‘要让汉匈反目’。”
“不对劲。”钟离眜手指摩挲着纸条边缘,油灯的火苗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之前汉匈百姓虽有小摩擦,却从不会闹到拔刀相向的地步,这次冲突来得太突然,像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当即换上一身普通牧民的羊皮袄,把短弩藏在腰间,带着两个暗察司吏员,趁着暮色潜入屯田区。刚走到村口的酒肆,就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透过半掩的门缝,能看见前秦降吏李三正坐在角落,对面坐着两个穿着异域服饰的汉子,桌上摆着几个空酒碗,还有一小袋沉甸甸的银子。
“……只要你能挑动汉民和匈奴人打起来,让这屯田区彻底乱了,漠北的大人说了,还会给你更多好处。”一个异域汉子用生硬的汉话说,手指在银子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三脸上露出贪婪的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放心,那些汉民本来就觉得匈奴人抢了他们的地,我再跟他们说匈奴人要独占水源,保管他们先动手;至于那些匈奴人,我就说汉民要截断水源饿死他们,他们脾气爆,肯定忍不住。”
钟离眜眼神一凛,抬手对身后的吏员比了个手势。两个吏员立即绕到酒肆后门,堵住退路,钟离眜则猛地踹开门,短弩直指李三:“李三,跟我们走一趟吧。”
李三脸色瞬间惨白,手里的酒碗“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第二天清晨,屯田区中央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座简易的木棚,算作临时议事点。棚外的空地上挤满了人,汉民蹲在东边,匈奴牧民坐在西边,中间隔着一条三尺宽的土路,谁也不说话,气氛比昨天还紧张。
龙且站在木棚中央,面前摆着一张青水河的简易地图,上面用红笔标注着汉民稻田和匈奴麦田的位置:“现在情况紧急,青水河水量比去年少了三成,我临时决定,先保秧苗,再保麦田——每天早上给汉民稻田放三个时辰的水,下午给匈奴麦田放两个时辰,等三天后,咱们再商量长久的办法。”
“凭什么他们能多放一个时辰?”一个匈奴牧民站起来,声音带着不满。
“我们的秧苗要是死了,今年就颗粒无收了!”汉民后生李二也跟着反驳。
眼看又要吵起来,木棚的门突然被推开,钟离眜押着李三走了进来。李三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头上的头巾歪在一边,脸色灰败。
“各位,先别吵了,看看这是谁。”钟离眜把一叠书信扔在龙且面前的木桌上,纸张散开,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能看清“挑拨汉匈、破坏屯田”的字眼,“这位李三,收了漠北旧党的银子,专门在你们中间说瞎话——他跟汉民说匈奴人要独占水源,跟匈奴人说汉民要断水,就是想让你们打起来。”
王伯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李三面前,气得嘴唇发抖:“李三,你……你上个月还跟我说,要帮我们汉民守住水源,不让匈奴人占便宜,你怎么能骗我们?”
李三被王伯的眼神逼得后退一步,却还嘴硬:“蠢货,不这么说,你们怎么会信我?华绥的屯田新政就是个笑话,只有恢复大秦的规矩,才是正道!”
“大秦的规矩?”钟离眜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银子,“这是从你家里搜出来的,是漠北旧党给你的好处吧?你为了自己的银子,让这么多百姓跟着着急,你配叫汉人吗?”
证据确凿,李三再也说不出话,头垂得低低的。王伯看着那些银子,又看看对面的巴图,突然走上前,对着巴图深深鞠了一躬:“巴图兄弟,是我老糊涂了,听了坏人的话,差点跟你们闹僵,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大家。”
巴图赶紧上前扶住王伯,粗糙的手掌拍了拍王伯的后背:“王伯,不怪你,我们也听了他的鬼话,差点砸了你们的插秧架。要怪,就怪这个骗子。”
周围的汉民和匈奴牧民也纷纷附和,原本紧绷的气氛,渐渐松了下来。
三日后,临时议事点的木棚换成了更大的高台,高台周围插着华绥的玄色旗帜,旗下挤满了人——不仅有屯田区的汉匈百姓,还有周边几个部落的牧民,足足有五百多人。高台前方摆着几张长凳,坐着郡县议事会的代表、明法堂的长老,还有从兴洛赶来的议事院议员,龙且和钟离眜则站在高台一侧,不说话,只看着台下的百姓。
“今天这个会,没有官员说了算,只有百姓说了算。”龙且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扩音的铜喇叭传遍全场,“青水河的水怎么分,灌溉渠怎么修,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上台说,咱们一起商量。”
台下安静了片刻,王伯拄着锄头,慢慢走上高台。他站在台边,看着台下的百姓,叹了口气:“我先说两句。去年春天,我们汉民刚学种新稻,不会育秧,是巴图兄弟带着匈奴牧民,帮我们挖秧田,累得晚饭都没吃。今年缺水,我们不能光顾着自己,得想着别人。我提议,还是按龙都尉说的,早上给我们放三个时辰水,等秧苗活稳了,咱们再调整。”
“不行!”巴图突然站起来,快步走上高台,按住王伯的肩膀,“王伯,你们的秧苗要紧,我们的麦田耐旱,下午放一个时辰水就够了。而且,我们还想跟你们学育秧,学会了,以后就不用跟你们抢水了。”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一个穿着蓝色布衫的年轻匈奴牧民举手:“我有个主意!青水河上游还有一条小溪,能不能让工部帮我们修条分支渠,把小溪的水引过来?这样两边都不用抢水了!”
“这个主意好!”龙且立即接过话,“我已经跟工部沟通过了,他们同意派工匠来,修一条分支渠,工期一个月。愿意去修渠的百姓,每天管两顿饭,还能从户部领半斗粟当工钱!”
台下瞬间欢呼起来,汉民和匈奴牧民互相看着,脸上都露出了笑容。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百姓们轮流上台发言,有人提议“汉匈百姓共用农具,节省木料”,有人说“互相教手艺,汉民教育秧,匈奴人教牧马”,甚至有人提议“以后汉匈通婚的家庭,能多分半亩好地”。
最后,龙且和联合调查组根据百姓的提议,起草了《北境屯田资源分配公约》,一条一条念给大家听,每念一条,就问一句“大家同意吗”,台下的百姓要么举手,要么喊“同意”,没有一条反对。当念到最后一条“公约由全体百姓监督,谁要是违反,就取消他的粮补”时,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半个月后,樊哙带着民兵队来到屯田区,组织了一场“汉匈共生节”。高台被改成了戏台,台下摆着长桌,汉民端来麦饼、米粥,匈奴牧民拿来奶酒、风干羊肉,大家围坐在一起,不分你我。
王伯跟着巴图学骑马,他笨拙地爬上马背,双手紧紧抓着缰绳,刚走了两步,马突然打了个响鼻,王伯身子一晃,摔了个屁股墩。周围的人顿时哈哈大笑,巴图赶紧跳下马,把王伯扶起来,笑着说:“王伯,骑马不能太紧张,要顺着马的步子来,就像你们插秧,要顺着节气来一样。”
王伯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也笑了:“你这马比插秧难管多了,下次我带你去插秧,让你也尝尝我的手艺。”
不远处,修分支渠的工地上,汉民和匈奴牧民正一起抬着木头,喊着号子,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流下,滴在新翻的泥土里。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像是给每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边。
一个月后,兴洛城的万民宫里,赵政正拿着龙且送来的奏报,嘴角带着笑容。奏报上写着:“分支渠已完工,汉匈百姓和睦,亩产预计比去年提高一成,百姓皆赞新政。”
萧何站在一旁,看着赵政手中的奏报,感慨道:“没想到一桩水源纠纷,反而让汉匈百姓更团结了。”
赵政放下奏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春雨,雨水打在宫门前的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因为这不再是官员强加的规则,而是百姓自己商量出来的公道——他们守护的不是水,是自己制定的规则,是‘万民之国’的根。”
他转身对萧何说:“传朕的命令,在全国边疆屯田区推广‘三员驻点制’,每个屯田区都要有行政吏员、议事会代表、明法堂长老,让百姓的声音能随时传上来,让他们自己的事,自己说了算。”
萧何躬身应道:“臣遵旨。”
窗外的雨还在下,滋润着兴洛城的土地。而在千里之外的北境屯田区,青水河的水顺着新修的分支渠,缓缓流进稻田和麦田,滋养着嫩绿的秧苗和茁壮的麦苗,也滋养着“万民之国”最坚实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