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真敢把那东西贴到沛县来了?”
沛县最豪华的酒楼“丰泽阁”雅间内,前县令王陵(现已赋闲,但仍为本地大族)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酒液溅湿了他华贵的绸缎衣袖。他对面坐着几位本地颇有声望的乡绅,个个脸色阴沉。
窗外,昔日熟悉的沛县街道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但一种无形的、令人不安的新风正悄然吹拂。街角,几名身着整洁皂隶服、臂缠“宣讲”红布的东海文吏,正将一张巨大的、绘有图案和文字的桑皮纸小心翼翼地贴在告示栏上。纸张顶端是几个醒目的大字——《华绥建国大典》纲要暨均田示意图。周围,已经聚拢了不少好奇的百姓,指指点点。
“何止是贴!”一个乡绅压低了声音,带着愤懑,“听说那张良,带着什么‘建国宣讲团’,已经到了县衙!还要在…要在当年的议事堂旧址那里,公开宣讲!”
“议事堂…”王陵咀嚼着这三个字,眼神复杂。那里是他、刘邦、赵政、萧何等人曾经聚首,决定沛县命运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刘邦病逝长安,赵政登顶天下,萧何位居中枢,而他王陵,却成了被新政边缘化的“旧人”。
“他们这是要打我们的脸啊!”另一个乡绅捶了一下桌子,“什么‘均田’,分明是夺产!什么‘科举’,简直是乱制!败坏千年纲常!”
“稍安勿躁。”王陵毕竟经历过风浪,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且去看看,这位留侯大人,能讲出什么花样来。沛县,可不是他们能随意摆布的地方。”
同日,沛县原议事堂旧址——如今已是一片稍加修葺的空地,临时搭起了一个木台。台下,人头攒动。除了看热闹的普通市民,更多的则是被乡绅们暗中鼓动来的佃户、依附民,他们脸上带着茫然、畏惧,还有一丝被强行激起的“义愤”。
张良一身素净文士袍,从容登台。他没有携带武器,身边只有几卷展开的竹简和那幅巨大的“均田示意图”。他的目光扫过台下神色各异的人群,在人群后方王陵等乡绅冷漠的脸上略微停留,随即朗声开口,声音清越,竟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沛县的父老乡亲们!今日,良奉大统君之命,重返故地,非为宣示兵威,非为夸耀功绩,只为与诸位,一同回顾过往,厘清当下,展望未来!”
开场白出乎意料的平和,让台下准备闹事的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诸位可还记得,此地?”张良手指脚下的土地,声音带着一丝追忆,“数年之前,此地乃沛县议事堂!就在此处,我等曾与沛公、与萧何先生、与在座的一些乡贤,共商如何在这乱世中,保全沛县一方安宁!”
他成功地将众人的思绪拉回了那段并不久远、却已恍如隔世的记忆。
“那时,秦法严苛,徭役沉重,民不聊生!我等在此,所思所想,是如何让沛县子弟免于苛政,让乡里父老能吃上一口饱饭!”张良的声音逐渐高昂,“然而,秦亡之后,汉室又如何?战乱依旧,豪强并起,土地兼并,流民失所!在座诸位,家中田产可曾增多?生活可曾真正安稳?”
这话问到了许多人的痛处,尤其是那些底层民众。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和议论。
王陵在后方冷哼一声,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一个被他收买的痞子高声叫道:“张良!休要妖言惑众!汉室好歹有法度!你们这新政,均田均产,就是要夺我们祖辈基业!科举取士,让泥腿子做官,简直是颠倒尊卑,败坏纲常!”
“说得好!”张良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赞了一句,目光锐利地看向发声处,“这位兄弟提到了‘纲常’!那我们就来说说,何为真正的纲常!”
他拿起一幅竹简,朗声道:“秦之纲常,乃‘以吏为师,以法为教’,结果如何?官逼民反!汉之纲常,乃‘白马之盟,非刘不王’,结果如何?诸吕乱政,骨肉相残!” 他每说一句,台下便安静一分。
“而我华绥新政所言‘民本’,”张良放下竹简,指向那幅巨大的示意图,“均田,非为夺尔等之产!乃为‘还田于耕者’!让那些无地可种、被迫为奴为佃的百姓,能有一块安身立命之土!此乃‘仁政’,此乃大义之纲常!”
示意图上,清晰地标注了授田标准、赎买政策,以及清晰的田契保障。
“科举取士,非为乱制!”张良声音愈发激昂,“乃为‘选贤于民间’!打破贵族门阀对仕途的垄断,让寒门子弟,让有真才实学之人,无论出身,皆有机会为国效力!此乃‘公平’,此乃进步之纲常!”
他目光再次扫过王陵等人,语气转为沉痛:“反观某些人,口中喊着纲常,心中想的却是一己私利!靠着祖辈荫庇,兼并土地,盘剥乡里,致使民怨沸腾!这,才是真正败坏邦本、动摇社稷之根源!沛县昔日举事,不正是为此等不公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在许多人心上。尤其是那些被鼓动来的佃户,看着示意图上那诱人的“百亩授田”,再想想自己世代为奴的艰辛,眼神开始发生了变化。
王陵脸色铁青,他知道,张良这番话,已经动摇了人心。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飞奔而至,一名信使翻身下马,径直上台,将一封密信交给张良。张良展开一看,眉头微蹙,随即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抬起头,面向众人,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更强的力量:“恰巧,关中亦有消息传来。萧何大人携宣讲团,于栎阳城外,当场公示了本地豪强李氏族长隐匿田亩清单,共计两千三百余亩!并宣布,清丈之后,这些土地将优先分配给登记在册的无地流民!”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据报,当场便有超过两千流民,踊跃报名登记,领取新的户籍和田契凭证!”
“两千三百亩!”
“两千流民!”
这两个数字,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人群中引爆!沛县与关中相隔不远,消息流通,很多人都有亲戚在关中,深知土地兼并之苦。
“真的…真的分田了?”
“不是骗人的?”
“俺…俺家表兄就在栎阳,是个流民…”
台下原本沉默的民众开始激动地议论起来,看向乡绅们的目光也带上了质疑和隐隐的期待。
王陵和他身边的乡绅们,脸色彻底变了。他们没想到,东海的动作如此之快,手段如此狠辣直接!公开隐田清单,这等于把他们这些地方豪强的底裤都扒了下来!
张良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知道,火候已到。他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卷起竹简,对台下拱了拱手:“新政之利,非空口白话。诸位可自行评判。良,在县衙设置咨询处,有疑问者,皆可来询。”
说完,他翩然下台,在一众文吏的护卫下离去。留下台下陷入巨大震动和激烈讨论的人群。
王陵看着张良远去的背影,又看看身边那些开始眼神闪烁、甚至悄悄往县衙方向挪动的乡绅,知道大势已去。沛县这第一把火,已经被张良成功点燃。新政的理念,如同星火,落入了干涸的民心之中。
他颓然坐回椅中,望着窗外熙攘的街道,仿佛看到了旧日秩序正在一点点崩塌。
而在县衙临时设立的咨询处外,很快排起了长队。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农,颤巍巍地拿着刚刚领到的、印有《大典》摘要的传单,对着身边年轻的儿子,喃喃道:
“儿啊…这‘大统君’…好像…真的不太一样?”
那青年看着传单上“耕者有其田”的字样,眼中燃起了从未有过的光芒。
远处,张良站在县衙阁楼上,看着下方踊跃的人群,对身边的副手轻声道:
“看到了吗?民心如水,堵则溃,疏则通。”
“接下来,该去下一处了。”
“这燎原之火,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