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活着。”
赵政放下手中的密报,声音平静无波。那是一份来自长安未央宫最隐秘角落的医案记录,字里行间充斥着“虚劳咳血”、“元气溃散”、“恐难逾春”之类的字眼。
坐在下首的萧何微微松了口气,却又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怅惘。韩信则摩挲着剑柄,眼神锐利如初,仿佛在衡量一个垂死对手是否还有最后一搏的可能。
“太医令私下传来的消息,刘邦…已三日未进水米,时常昏睡,醒时亦神志不清,只反复念叨…”萧何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念叨‘沛县’、‘丰邑’,还有…‘赵先生’。”
“赵先生”三个字落下,政事堂内一时寂静。炭火噼啪,窗外东海城特有的、混合着海风与工地尘土的气息隐隐透入,与密报上那来自长安宫廷的、混合着药味与衰败的气息,形成了两个世界的分野。
赵政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他的手指掠过已然被标注为“东海直辖”的广袤区域,最终停在那个被圈起来的、象征着旧时代权力核心的“长安”符号上。
“我们这位‘沛公’,”赵政的语气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嘲弄,“终究是没能熬过这个春天。”
他曾是赵政选中的“挡箭牌”,是乱世中凝聚人心的旗帜,也是赵政布局天下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他们曾在沛县的陋室中对饮,谋划着看似不可能的将来;也曾在那小小的议事堂里,一个在前台扮演着豪爽仗义的沛公,一个在幕后运筹帷幄,将钱粮、兵权、人心一点点收拢掌中。那是相互利用,亦是某种程度的相互成就,更是一场贯穿始终的、心照不宣的博弈。
“主公,关中各地虽已传檄而定,但暗流汹涌。”萧何收敛心神,回归实务,“原汉廷的许多旧臣,尤其是那些丰沛老臣和关陇世族,表面归顺,实则对‘均田’、‘考成’、‘科举’等新政极度抵触。他们不敢明着反抗大军,却在地方政务上百般拖延、阳奉阴违,散布流言,说东海新政乃是‘与民争利’、‘败坏纲常’。”
韩信冷哼一声:“一群冢中枯骨!主公,只需给末将一道命令,末将带兵将这些冥顽不灵之辈尽数锁拿,看谁还敢聒噪!”
赵政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刀剑可以打下江山,却治不了江山。杀了他们,还有更多的人会躲在暗处。我们要碎的,不是几颗人头,而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他转过身,眼神清冽而坚定:“萧何,拟令:第一,组建‘新政巡视使团’,由你总领,张良、陈平副之,携《新朝律典》与《田亩新政纲要》,亲赴关中及各新附郡县,实地督导新政推行。遇有阻挠、曲解新政之官吏,无论品阶,就地免职,押送东海受审。情节严重者,可依律先行处置,公示地方!”
“第二,颁布《招贤令》,明告天下,新朝取士,唯才是举,无论出身寒微还是旧朝贵胄,凡通晓经义、明达法令、精通算学、工巧、农事者,皆可至各郡县报名,参与今秋首届科举。中试者,量才授官,与东海元勋一体看待,绝无偏私。”
“第三,”赵政的目光扫过韩信,“军制改革同步进行。所有归附汉军、秦军乃至各地豪强私兵,一律打散重整,按东海军制重新编练。军官需入‘讲武堂’学习新式战法、军规条例,考核通过方能留任。士卒择优录用,余者发放路费、粮种,归乡安置,纳入民籍分田。”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不再是争夺地盘的权谋,而是构建全新秩序的蓝图。这蓝图,正在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覆盖旧时代的残迹。
半月后,关中,栎阳。
这里曾是刘邦与项羽对峙时的临时都城,盘踞着不少刘氏宗亲和高祖故旧。当萧何、张良率领的巡视使团抵达时,感受到的是一种表面的恭顺与骨子里的冰冷。
县衙正堂,萧何面无表情地听着本地县令——一位刘氏远房宗亲,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推行“均田令”的种种“难处”:户籍不清,田亩册混乱,豪强抵触,百姓愚昧…
“据本官所知,”张良轻咳一声,打断了县令的话,他声音温和,内容却如刀锋,“东海文吏半月前就已携新版户籍册与测量工具抵达栎阳,为何至今连最基本的田亩清丈都未能完成?”
县令脸上肥肉一颤,强笑道:“张司徒有所不知,本地情况复杂,那些世居于此的耆老、宗族,他们…他们不认东海的新规矩啊!下官也是左右为难…”
“为难?”萧何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是不为,还是不能为?亦或是…不愿为?”
他拿起案几上一份密报,轻轻念道:“三日前,你夜访城西李氏族长府邸,收受金饼二十,帛十匹,承诺拖延清丈,保全其隐匿田产。可有此事?”
县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汗出如浆,“扑通”一声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地求饶。
“拖下去。”萧何挥了挥手,面无表情,“依《新朝律·渎职贪墨条》,革职查办,家产抄没,公示全县。”
两名如狼似虎的东海卫兵上前,将那瘫软的县令架了出去。堂下原本坐着的几位本地乡绅、旧吏,个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萧何目光扫过他们,缓缓起身,走到堂前,望着闻讯赶来围观的栎阳百姓,朗声道:“新朝立国,以民为本,以法为纲!均田令,旨在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自今日起,栎阳田亩清丈,由巡视使团直接主持!凡有敢于隐匿田亩、阻挠新政、欺压良善者,无论其为何人亲族,有何背景,皆以此人为例,严惩不贷!”
他的声音在县衙前的广场上回荡,落入无数双或期盼、或疑虑、或恐惧的眼睛里。
与此同时,遥远的东海城,赵政独自立于宫苑的最高处,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当年在沛县,刘邦醉后硬塞给他的,说是“兄弟信物”。
晚风送来东海特有的、带着咸腥与活力的气息,也仿佛带来了长安未央宫里那日渐微弱的呼吸声。
他知道,那个曾与他亦师亦友、亦是对手的男人,即将走入历史的尘烟。而他脚下的这条路,注定孤独。
一名近侍悄然上前,低声道:“主公,巡视使团传来消息,栎阳已初步打开局面。另外…长安密报,刘邦…可能就在这几日了。”
赵政望着西边那片被暮色笼罩的天空,沉默良久,才轻轻摆了摆手。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枚玉佩,缓缓握紧在手心。
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曾经的谋划与如今的决绝。
开创一个超越朝代更替的新世界…这条路,注定要用无数旧时代的残骸,包括他曾亲手扶起、又不得不目送其离去的“朋友”,作为奠基。
“传令给萧何,”他最终开口,声音融入渐起的夜风中,“加快速度。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在怀旧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