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光会骗人。”
秦越人的声音在格物院偏殿响起,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与凝重。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悬挂的经脉图和密密麻麻的记录竹简上。殿内中央的长案上,摆放着几件关键证物:一个用特制琉璃瓶密封的黑色矿石残渣,旁边是一只已经僵死、羽毛黯淡的麻雀尸体,还有几幅墨家画师精细绘制的、展示着士兵伤口溃烂情况的绢布。
赵政坐在主位,萧何立于一侧,而刘盈则被允许坐在稍远些的椅子上,脸色依旧苍白,但之前那种病态的亢奋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后怕、迷茫与残留痛苦的复杂神情。空气中,除了烛火的烟气和书卷的墨香,还隐约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那矿石残渣的辛辣气味。
“主公,萧大人,”秦越人指向琉璃瓶,“此物荧光,看似神异,实则凶险。经我与几位同僚反复验证,其性酷烈,蕴含未知剧毒,绝非什么天地精华,更无灵智可言。”他拿起一把小巧锋利的银刀,开始解剖那只麻雀。
刀刃划开麻雀的胸膛,露出内部的景象,让在场除了赵政外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麻雀的内脏,尤其是心脏和肝脏,已经呈现出不祥的紫黑色,原本细小的血管多处堵塞、扭曲,仿佛被什么腐蚀性的力量侵袭过。
“诸位请看,”秦越人用银镊子小心翼翼地分离出部分发黑的组织,“此雀仅是喙部沾染了微量由矿石残渣提炼的毒素,不过三息便毙命。其毒性之烈,远超寻常草木金石之毒。更关键的是…”他放下银镊,又指向那些绘制着士兵伤口的绢布。
“几位被土着毒箭、骨刺所伤的军士,其伤口久治不愈,溃烂流脓,我等在其脓液及腐肉中,亦检测出了与此矿石残渣成分一致的…微量毒性粉末。”秦越人的语气沉重起来,“这意味着,那些土着的武器上,很可能涂抹或掺杂了这种矿石的粉末!此毒不仅可通过直接接触、伤口侵入,甚至可能通过燃烧产生的毒雾,经口鼻吸入体内!”
他最后总结,目光扫过赵政、萧何,最终在刘盈那张失血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此物,无玄幻之力,仅有致命之毒。其光惑人,其质毁生。公子先前感觉到的所谓‘共鸣’与‘力量’,极可能是毒素侵入经络后产生的幻觉与对生机掠夺的错位感知!若长期接触,莫说掌控力量,只怕会生机耗尽,脏腑衰竭而亡!”
刘盈听到这里,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那里斑纹带来的灼痛似乎再次清晰起来,但不再是力量感,而是毒蛇噬咬般的恐惧。他回想起自己触碰矿石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光怪陆离的幻象,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与此同时,在城内一处临时设立的、阴暗狭小的审讯室内。
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提供着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中央被绑在木椅上的胡贾,以及他面前神色冰冷的墨影。墙角堆放着几个打开的箱子,里面是收缴来的、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难掩其华的黄金珠玉,与这简陋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地面上,散落着几张写有潦草字迹的纸和一支折断的笔。
胡贾早已没了之前富商的从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油汗和恐惧,身体不住地发抖。
“说!陈平派你来,究竟意欲何为?!”墨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铁石般的寒意,在这狭小空间内回荡。
“小…小人只是奉命行事…来…来购买些东海特产…”胡贾眼神闪烁,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购买特产?”墨影冷笑一声,拿起旁边案几上的一份卷宗,“根据萧何大人整理的近三个月物资流通记录,你名下商队从未经营过药材或特殊矿物!而你此次携带的巨款,远超寻常贸易所需!还有…”他猛地将一幅麻雀解剖的简易图示拍在胡贾面前,“这!就是你想要的‘特产’吗?!”
看着那麻雀内脏骇人的紫黑色,胡贾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了。他瘫在椅子上,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开始招供:
“是…是陈平先生!是他让我来的!他说…说东海有一种奇毒,源自一种会发光的黑石头…他让我不惜一切代价弄到手…最好是成品毒素,如果不行,拿到矿石残渣或者提炼方法也可…”
“他要此毒何用?”墨影逼问。
胡贾颤抖着,眼中充满绝望:“他…他计划让我设法将毒素混入…混入东海高层,尤其是赵公、萧何先生,还有…还有秦越人医官的日常饮水或汤药中…先…先除掉几位核心人物,制造混乱…再…再趁机…”
后面的话他已经说不下去了,但意思不言而喻——毒杀核心,扰乱东海,趁火打劫!
消息很快传回格物院偏殿。
赵政听完墨影的禀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层冰霜般的寒意覆盖了他的眼眸。萧何则是又惊又怒,没想到陈平竟如此歹毒,意图直接颠覆东海根基!
“好一个陈平!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萧何怒极反笑。
赵政缓缓站起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既然他们出招了,我们接着便是。”他声音沉稳,开始下达指令:
“萧何,你立刻牵头,组织可靠人手,彻查近期所有流入东海的药材、饮水供应商,尤其是与汉中有过来往的,务必追溯可能存在的毒素源头,切断所有潜在输入渠道!”
“诺!我即刻去办!”萧何领命,匆匆离去。
“墨影,”赵政看向如同影子般的下属,“增派双倍兵力,严守所有城门、港口,许进不许出,严查可疑人员!格物院、水源地、粮仓、各位重臣府邸,加派明暗哨,十二时辰不间断巡逻!绝不能让陈平的残余势力携带毒素逃脱,或有任何二次投毒的机会!”
“属下明白!”墨影躬身,随即又低声道,“那胡贾…”
“严加看管,他的口供,还有大用。”赵政摆了摆手。
墨影领命退下,身影融入殿外的黑暗中。
殿内暂时只剩下赵政和坐在角落、神情恍惚的刘盈。
赵政走到刘盈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烛光,将刘盈笼罩在阴影里。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刚从鬼门关和被利用的边缘挣扎回来的少年。
刘盈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赵政,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沙哑地开口:“…那石头…真的是毒?我感受到的…都是假的?”
“真的毒,假的力。”赵政的声音平静而肯定,“它给你的痛苦是真的,它对你生机的侵蚀也是真的。你所渴望的力量,不过是毒素刺激下,透支生命产生的幻觉,如同饮鸩止渴。”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刘盈内心最深处的迷茫:“你现在还觉得,为了向抛弃你的人复仇,为了那虚幻的掌控感,付出彻底毁灭自己的代价,是值得的吗?”
刘盈浑身一颤,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些依旧隐隐作痛的斑纹,脑海中闪过触碰矿石时那生不如死的痛苦和光怪陆离的恐怖幻象,再想到秦越人描述的脏腑衰竭而亡的惨状…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之前的疯狂和偏执终于被强烈的后怕和求生欲所取代,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哀求:“不…不值得!赵先生…我…我不想死!我不想变成那只麻雀!救我…救我!”
看着眼前这个终于被现实毒打醒、露出脆弱本性的少年,赵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他伸出手,轻轻按在刘盈颤抖的肩膀上,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记住这次的教训。”
“力量,从不来自于外物的赐予,更不来自于毁灭自身的疯狂。”
“真正的力量,源于清醒的头脑,坚韧的意志,以及…”
他指了指刘盈的心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里,和这里。”
“活下去,清醒地活下去,你才有机会看到那些伤害你的人,付出他们应有的代价。”
“现在,你需要做的,是配合秦先生,好好调理身体,清除余毒。”
“然后…”
赵政的目光望向殿外漆黑的夜空,语气深邃:
“学会如何用脑子,而不是用毒,去拿回你想要的东西。”
刘盈怔怔地看着赵政,咀嚼着这番话,眼中的恐惧和迷茫渐渐被一种新的、带着思考和决心的光芒所取代。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殿外,东海城的夜色更深了,巡逻士兵的火把如同流动的星河,戒备森严。一场由“深渊矿石”引发的致命危机暂时被遏制,但暗流,依旧在看不见的地方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