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咸腥气,卷过观星台。赵政指间那方薄薄的帛书,重若千钧。
萧何屏息凝神,看着主公的背影——那总是挺直如松的脊梁,此刻竟微微颤抖。他听见极轻的、几乎被海浪吞没的三个字从赵政唇间逸出:
“……找到了。”
“先生?”萧何上前一步,心中惊疑不定。那帛书上究竟写了什么,竟让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主公如此失态?
赵政缓缓转身,晨光恰好跃出海平面,将他眼中未干的泪痕照得晶莹。可他嘴角却是上扬的,那是一种萧何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悲怆与狂喜的神情。
“萧何,”赵政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我们,并不孤独。”
他将帛书递过。萧何急忙接过,目光扫过上面韩信那力透纸背的急报:
“南陆深处三日航,溯大河而上,见巨城依山傍水,石墙高愈五丈,绵延望不到尽头。城中塔楼林立,样式古拙,非今时任何匠造。遣精通古篆者近观,主城门额以整块青石雕琢,铭文曰——‘永续华夏’。”
“城外良田阡陌,引水渠纵横,植稻谷、桑麻,亦有诸多不识之作物。民数千,衣冠虽简,然右衽结发,操古秦音掺杂土语,尚可辨‘饭否’、‘无恙’等词。遇老者,自称‘福寿里三老’,言其祖乃‘奉天帝命,跨海求仙’之徐氏部众……”
萧何的手也开始颤抖,他猛地抬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徐福!是徐福先师的后人?!这……这怎么可能!海外竟真有一支华夏苗裔,延续至今?”
“不止是苗裔,”赵政走向栏杆,眺望无垠大海,心潮澎湃如脚下惊涛,“他们建起了城邦,发展了农耕,保留了语言……他们真的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永续’。”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一直以为,我是孤独的播种者,在蛮荒中艰难地点燃星火。可现在……韩信告诉我,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有人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种下了一颗种子,并且,它活下来了!”
他的激动感染了萧何。这位素来沉稳的谋士也只觉得一股热流冲上头顶,声音发颤:“天佑华夏!文明火种,竟真的未曾熄灭!先生,这是神迹!是您一直追寻的……印证!”
“不,这不是神迹。”赵政睁开眼,目光已恢复沉静,但那沉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这是人力的证明。是徐福和他带领的那三千童男童女、百工巧匠,用智慧和血汗创造的奇迹。它证明了一点:华夏文明,拥有在全新环境中扎根、适应并繁荣的强大生命力!”
就在这时,墨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阴影里,低声禀报:“主公,刘邦使者已至客舍,请求召见。他带来了那卷《民本策》。”
萧何从巨大的震惊中猛地回神,忧色浮上脸庞:“刘邦此时派使……时机太巧了。先生,南方之事,关乎国本,是否暂缓接见?”
赵政沉吟片刻,眼中锐光一闪:“不,正好相反。让他来。让他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永续’之基。”
他看向墨影:“通知格物院农桑堂,取三株挂果最多的‘火种’(番茄),连根带土,用最好的陶盆装好,半个时辰后送到议事厅外。再取一卷工器堂新绘的‘龙骨水车’改良图,一并送去。”
墨影领命而去。
萧何若有所悟:“先生是想……”
“刘邦不是读完《民本策》夜不能寐吗?”赵政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那我就让他看看,写在竹简上的理念,如何变成田中果实,手中利器。思想可以打动智者,但能养活万民、强大邦国的,永远是实绩。”
半个时辰后,东海议事厅。
这里没有咸阳宫的雕梁画栋,也没有彭城霸王殿的金戈铁马,只有素白墙壁,原木梁柱,以及一张巨大的、铺满了海图和沙盘的木桌。
刘邦的使者郦食其,一身儒衫,风尘仆仆,却难掩眼中精光。他恭敬地奉上一个锦盒,盒中正是数卷略显残破的竹简。
“汉王偶得此物,观之如醍醐灌顶,深感赵公之志,不在鼎之轻重,而在民之福祉。汉王言,若能与此书作者一晤,纵论天下之道,死而无憾。”郦食其言语恳切,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厅内布置,以及主位上那位白发青年。
赵政没有立刻去接竹简,只是轻轻抚摸着锦盒边缘,仿佛在触碰一段尘封的岁月。那里面,有他魂游千年后,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爱与反思。
“郦先生,”赵政开口,声音平和,“汉王可知,这《民本策》中,最核心的一句是什么?”
郦食其微微躬身:“可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赵政摇头:“那是孟夫子的道理。我这书中核心,只有五字——‘民心即天命’。”
他站起身,走到厅外廊下。郦食其和萧何跟随其后。
廊下摆着三盆生机勃勃的植物,朱红色的果实累累垂下,在阳光下如同宝石。旁边还有一张摊开的绢帛,上面绘制着结构精巧的水车图样。
“此物,名为‘火种’,”赵政指着一株番茄,“亩产可达千斤,不择地力,耐旱抗病。旁边是改良的龙骨水车,一具可灌田五十亩,节省人力过半。”
郦食其眼中闪过惊异,他蹲下身,仔细观察那从未见过的红色果实,又看了看那精妙的水车图,心中震动。他是辩士,更是务实之人,深知这两样东西对民生的意义,远胜万千豪言壮语。
“汉王忧心百姓,我深信不疑。”赵政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但请问先生,是几句写在竹简上的‘民贵君轻’更能让黔果腹,还是这一株株能结果实、一架架能引水灌田的‘火种’与‘水车’更能安邦定国?”
郦食其一时语塞。
赵政继续道:“《民本策》是路标,指引方向。但真正通往‘民心’的路,需要用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一寸一寸去铺就。汉王若真有心,不妨想想,是急着与我论道,还是先让关中百姓,也能种上这‘火种’,用上这‘水车’?”
他转身,目光如炬,直视郦食其:“请回复汉王,赵政愿以百车‘火种’种苗、十架水车匠人为礼,换取汉中三年不犯我东海商路,并开放边境五市。思想可以交流,但诚意,需用行动证明。”
郦食其深吸一口气,深深一揖:“赵公之言,如雷贯耳。食其必当一字不差,禀明汉王。”
送走心神激荡的郦食其,厅内只剩下赵政与萧何、墨影。
“主公,如此是否太过……直白?若刘邦虚与委蛇,我们岂非资敌?”萧何仍有顾虑。
赵政看着郦食其远去的背影,淡淡道:“刘邦是聪明人。他既然能看懂《民本策》,就明白这些东西背后代表的力量。给他种子和技术,短期内或会增强其实力,但长远看,当他的子民习惯了东海带来的安定与富足,‘民心’会偏向谁?这是一场阳谋,比拼的是谁真正把‘民为本’落在实处。”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更何况,与南方那座‘永续之城’相比,中原的得失,已有了全新的衡量标准。”
话题重回韩信的发现。墨影呈上了更详细的后续报告。
“……据韩将军观察,此城名‘望仙’,内部井然有序,有议事厅、工坊、学堂、粮仓。民众对秦代旧事记忆模糊,但尊崇‘徐公’为始祖。他们掌握精良的冶炼技术(发现疑似高炉遗迹),纺织水平亦不低,且有独特的航海术,使用一种巨大的、配有平衡木的独木舟,可远航……城防坚固,但对韩将军一行并未表现出强烈敌意,允许有限度入内,态度审慎而好奇……韩将军已留下精通古礼和医术者数人,尝试进一步沟通,自身率主力于城外河口扎营,等待下一步指令。”
报告还附上了几份粗糙的临摹图:城郭轮廓、农作物素描、以及一些器物的纹样。
“主公,此城意义非凡!其技术、其人口、其作为海外华夏支脉的象征意义……必须掌握在我们手中!”萧何语气激动,“应立刻增派兵力,助韩信将军控制此城,迁其工匠、学者,取其典籍、粮种!”
墨影虽未说话,但眼神中也流露出赞同。一座现成的、运转良好的古城,其价值无可估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政身上。
赵政却再次走到那几盆“火种”面前,用手指轻轻触碰一枚饱满的果实。他的动作轻柔,眼神却无比深远。
“控制?迁移?夺取?”他轻声反问,像是问众人,也像是问自己。
“我们东海立城的根本是什么?”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萧何与墨影,“是强迫与征服吗?”
“不是。”他自问自答,“是‘播种’。是让希望自己生长。”
“那座城, ‘望仙城’,它不是等待我们去征服的领土,它是徐福和他的族人,用一百多年时间,在海外种下的、并且已经茁壮成长的另一棵‘文明之树’!”赵政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与它,不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而是两棵同样扎根于华夏文明土壤,却在不同环境中开枝散叶的树!”
他走到沙盘前,指向代表东海和南方古城的位置。
“我的决定是:”
“一,不回撤韩信。相反,增派一支由格物院顶尖农学家、工学家、医师、史官组成的‘文明交流使团’,携带东海最好的作物种子、工具、书籍、药品,由墨影亲自挑选得力人手护卫,即刻南下,与韩信汇合。”
“二,给韩信的命令变更:他的任务从‘探索与评估’,转为‘保护与交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望仙城’及其居民的安全与独立。他的军队,是保护这座城免受外敌(包括可能觊觎的土着或其他势力)的盾牌,而非指向城内的刀剑。”
“三,交流原则:平等,互利,尊重。我们要学习他们的航海术、他们对当地作物的培育经验、他们如何在陌生环境建立并维持社会秩序。同时,分享我们更先进的农具、医术、算学、以及……《民本策》的思想。目标是建立永久性的同盟,互通有无,让文明的薪火,从两点燃成一片!”
萧何怔住,他没想到赵政的野心(或者说格局)如此之大:“先生……这,这风险是否太高?若此城未来坐大,或与吾等理念不合……”
“那就证明我们的‘道’,还不够好,不够有吸引力。”赵政断然道,“真正的永续,不是独占,而是共享;不是一枝独秀,而是百花齐放。如果我们的道路是正确的,自然能吸引他们靠拢。如果不对,占有一座孤城又有何意义?终究会再次湮灭。”
他看向南方,眼神仿佛穿透了万里重洋,看到了那座刻着“永续华夏”的古城。
“我要的,不是一座城。我要的,是证明文明可以跨越时空、在不同的土壤上‘永续’的希望。望仙城的存在,本身就已经给了我们最大的信心。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让这希望之火,烧得更旺。”
命令迅速下达。整个东海机器高效运转起来,选拔人员,调配物资,准备船只。
夜幕降临时,赵政独自再次登上观星台。
海风猎猎,繁星满天。
他手中握着那卷失而复得的《民本策》竹简,也握着韩信传来的、描绘着“望仙城”轮廓的绢帛。
一方是思想的基石,一方是实践的奇迹。
他知道,他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节点上。内有刘邦的试探,外有项羽的威胁,而遥远的南方,更出现了一个足以改变所有格局的惊人发现。
未来的道路,充满了更多的未知与挑战。
但此刻,赵政的心中却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喜悦。
他低声自语,声音融入了海潮与星辉:
“原来,这条艰难的路,我并不是第一个行走的人。”
“徐福,你们做到了……那么,我也一定能。”
他摊开手掌,任由海风吹动掌心的纹路,仿佛托起了整个文明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