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彭城的暑热是鼎中沸水,闷得人透不过气;东海的风浪是琴弦拨动,藏着无尽玄机;那么此刻的齐地临淄城,则活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滚油,表面平静,底下却滋啦啦冒着危险的气泡,只等一颗火星,便能炸开满天星火。
齐王田荣,这位项羽分封时被刻意打压、只得了些许残羹冷炙的旧齐贵族,正对着一面巨大的铜镜整理衣冠。镜中人年近五旬,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但如今眉宇间却积郁着一股化不开的戾气,眼袋浮肿,嘴角习惯性地下撇,显得刻薄而多疑。
“王上,今日气色极佳。”内侍小心翼翼地奉承着,为他抚平王袍上最后一丝褶皱。这王袍还是他自封齐王时赶制的,用料华丽,但绣工比起真正楚王宫出品,总透着几分仓促和土气。
田荣哼了一声,没接话,目光却落在镜中自己鬓角新添的几根白发上,心情愈发恶劣。他田荣,堂堂齐国王族后裔,论血统,论资历,哪点比不上项羽那个莽夫?凭什么他项羽就能称霸天下,颐指气使,自己却要窝在这临淄,看他脸色,连赋税兵员都要受他节制?
“彭越那边有消息了吗?”他沉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彭越,那个在巨野泽啸聚水贼、无法无天的家伙,是他眼下最重要的“盟友”,虽然这盟友关系脆弱得如同露水。
“回王上,彭将军已集结部众,只待王上号令。”内侍低声回禀。
田荣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与一丝隐秘的兴奋。反楚!这两个字如同魔咒,既让他恐惧,又让他血脉贲张。他知道这是刀尖上跳舞,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可若不反,难道真要一辈子匍匐在项羽脚下,做个有名无实的窝囊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的心腹谋士,一个瘦得像竹竿、眼神却总是滴溜溜乱转的中年文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混杂着惊恐与一种扭曲的激动。
“大…大王!不好了!不,是…是机会来了!”谋士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利索。
“慌什么!成何体统!”田荣心头一跳,强自镇定地呵斥,“天塌下来了?”
“比…比天塌下来还厉害!”谋士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那份惊惶,“我们在楚地的眼线传回密报,说…说项羽已经拿到了大王您与彭越,还有…还有与东海那边往来联络的‘铁证’!说是…说是意图不轨,勾结反楚!项羽勃然大怒,已在点将,不日就要亲率大军,前来问罪了!”
“什么?!”田荣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猛地一黑,身形晃了晃,差点栽倒。他被内侍和谋士慌忙扶住。
“铁证?哪来的铁证?本王何时与东海……”他猛地顿住,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是了,前段时间,确实有几个自称是“海外客商”的人找过他,言语间多有对项羽的不满,还暗示可以提供资助……当时他只当是些不得志的游士,并未深谈,难道……
是陷阱!是有人栽赃!
田荣又惊又怒,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他第一个念头是立刻派人去向项羽解释,澄清误会!可这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自己掐灭了。解释?项羽是那种会听人解释的人吗?他那双重瞳看人,从来都像是在看猎物!自己现在去解释,无异于自投罗网,羊入虎口!
“项羽……他这是要逼死本王啊!”田荣嘶声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点残存的犹豫和恐惧,在这一刻,被强烈的求生欲和屈辱感彻底点燃,化作了疯狂的怒火和破釜沉舟的勇气。
反!必须反!立刻反!再不反,就真的只能引颈就戮了!
“传令!”田荣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人,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召集文武,即刻大殿议事!还有,速派快马告知彭越,计划提前!就在三日后,本王要在临淄誓师,讨伐暴楚项羽!”
“喏!”谋士和内侍慌忙应声,连滚爬爬地下去传令。
田荣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里,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铜镜中那个面目都有些扭曲的自己,猛地一拳砸在镜面上,发出“哐”一声巨响,镜面应声出现几道裂纹,将他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变形的脸分割得支离破碎。
“项羽!这是你逼我的!”他对着碎裂的镜面低吼,声音沙哑,如同受伤的野兽。
与此同时,临淄城一间不起眼的客栈里,两个穿着普通商贾服饰的男子,正对坐饮酒。其中一人,正是黑冰台的骨干。他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兵马调动和号令声,嘴角露出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他优雅地夹起一筷子临淄特产的黑酱拌狗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对同伴笑道:“这齐地的狗肉,味道果然独特,够劲道。看来,咱们这把火,烧得正是时候。”
三日后,临淄城郊,猎猎旌旗撕破了秋高气爽的天空。
场面堪称……混乱中透着几分滑稽。田荣穿着他那身略显臃肿的王袍,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努力想摆出威严肃穆的姿态,奈何底气不足,眼神总有些飘忽。台下,所谓的“齐军”阵容更是五花八门:有穿着破旧皮甲、手持锈蚀长戈的前齐遗老兵卒,一个个面带菜色,眼神麻木;有刚刚招募来的市井青壮,拿着削尖的竹竿或是菜刀,脸上写满了茫然与兴奋;还有彭越带来的那支“义军”,更像是放大版的山贼土匪,队形歪歪扭扭,交头接耳,不时爆发出粗野的笑声,看向台上田荣的眼神,也缺乏应有的敬畏。
田荣深吸一口气,开始宣读他那花了谋士一夜工夫才憋出来的讨楚檄文。内容无非是痛斥项羽“背约弃信,擅行废立,屠戮忠良,暴虐无道”等等。文辞还算华丽,可惜台下能听懂的人不多。念到激昂处,田荣自己倒是先激动起来,唾沫横飞,手臂挥舞,颇有些声嘶力竭的味道。
然而,效果嘛……台下的士兵们大多听得昏昏欲睡,只有彭越部下的几个头目,在听到“攻入彭城,财帛女子任意取之”时,眼睛才亮了一下,发出几声怪叫应和。
檄文好不容易念完,该是誓师饮酒,摔碗明志的环节了。内侍端上一碗浊酒,田荣接过,正要慷慨陈词,然后奋力将碗摔碎,以示决心。许是太过激动,手滑了一下,那陶碗竟没拿稳,脱手后不是向前摔向地面,而是歪歪斜斜地掉在了他自己的脚边,“啪”一声,碎了,酒水溅了他一王袍。
场面瞬间有点尴尬。
田荣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僵在原地。还是那谋士机灵,立刻高声喊道:“碗碎于前,誓破强楚!此乃吉兆,天意佑我大齐!”
台下的军官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着稀稀拉拉地喊了几声:“天佑大齐!誓破强楚!”
田荣这才借坡下驴,强撑着场面,下令大军开拔。于是,这支装备杂乱、士气微妙的“讨楚联军”,便在一种略显诡异和仓促的气氛中,乱哄哄地踏上了征程。他们第一个目标,是项羽分封的、亲近西楚的另一个齐王田都的封地。
消息像长了翅膀,越过山川河流,飞向彭城。
楚王宫内,项羽正与麾下将领商议军务。当加急军报被卫士几乎是跑着送进大殿,高声禀报“齐王田荣勾结彭越,已于临淄悍然造反,聚众数万,兵锋直指田都”时,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砰——!”
一声巨响,项羽身前的紫檀木案几应声而碎,木屑纷飞。他霍然起身,那高大的身躯因暴怒而微微颤抖,玄色王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那双重瞳之中,不再是平日的高傲与睥睨,而是燃起了足以焚毁一切的熊熊烈焰!
“田荣老贼!安敢如此!!!”他的怒吼声如同九天惊雷,震得殿瓦似乎都在嗡嗡作响,“寡人念你旧族,留你王位,你不知感恩,竟敢造反!”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文武群臣,最后定格在脸色凝重的范增身上,那眼神中,竟带着一丝埋怨——看吧,都是你当初说要稳住的齐地!
“项庄!钟离昧!”项羽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点齐兵马,随寡人亲征!寡人要亲手拧下田荣那老匹夫的狗头,悬于临淄城门!让天下人都看看,背叛我西楚霸王,是何下场!”
“喏!”被点到的将领轰然应诺,声震屋宇。
范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他想提醒项羽,刘邦还在彭城,此乃心腹大患,不可不防;他想说田荣不过是疥癣之疾,背后恐有人煽风点火……但看着项羽那被怒火填满、几乎失去理智的重瞳,他知道,此刻说什么,这位刚愎自用的霸王都听不进去了。
他只能在心中发出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看着项羽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带着冲天的杀气,大步流星地踏出宫殿,去准备他那雷霆万钧的征伐。
烽火,终于在齐地点燃。这火光,不仅照亮了田荣惶恐而疯狂的脸,也映红了项羽暴怒的双眼,更穿透千山万水,落入了东海赵政平静的眼眸,和彭城刘邦那骤然亮起的希望之光中。
天下这盘棋,因为齐地这颗突兀炸响的棋子,瞬间风起云涌,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