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的春日,总带着几分兵戈扰攘的躁动。距离丰邑收复不过旬月,军师将军府内那场关于项梁的争论言犹在耳,而那股来自东方的压力,已化为实实在在的车马仪仗,踏破了沛县城外的宁静。
一名骑士背负着绣有“项”字的小旗,驰入城中,带来了薛郡项梁的正式使者即将抵达的消息。
一时间,沛县上下暗流涌动。寻常巷陌,市井百姓交头接耳,言语间既有对项燕后裔的天然敬畏,亦有对沛县未来命运的隐隐担忧。军营之中,操练的呼喝声更显激昂,兵刃碰撞之音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紧绷。
赵政端坐于府内,神色依旧平静,但下达的命令却快如疾风。
“命,沛公刘季,即刻自丰邑返回沛县。”
“萧何,整肃议事堂,依诸侯使者礼制准备。”
“曹参,城外演武,照常进行,声势可再雄壮三分。”
他的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波澜,仿佛即将到来的并非能决定沛县命运的外交博弈,而只是一场寻常的会晤。唯有侍立一旁的墨影,能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暗藏的汹涌激流。
丰邑至沛县的官道上,刘邦带着数十亲骑,快马加鞭。他脸上收复失地的志得意满尚未完全消退,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召令蒙上了一层阴影。
“项梁的使者?”刘邦摩挲着下颌,眼神闪烁,对着身旁并辔而行的张良低语,“子房,军师此召,是何用意?莫非真要俺老刘对着项家的人俯首称臣?”
张良一袭素袍,风尘不掩其清俊,他微微蹙眉:“沛公,项梁势大,急于整合各方势力。军师召您同会使者,一是以示我沛县团结,二来,恐怕也是要借此事,再定我等与项氏交往之分寸。俯首称臣……依良观之,军师绝非此意。”
刘邦“嘿”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狠狠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他心中念头飞转,既有对项梁名头的本能忌惮,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能与这等天下闻名的豪杰势力产生关联,似乎也预示着他刘季的舞台,正在不断扩大。
沛县议事堂。
往日用于内部议事的厅堂今日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两侧手持长戟的甲士肃然林立,甲胄擦抹得锃亮,折射着从高窗透入的天光,森然之气弥漫。堂内没有过多的装饰,唯有正壁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泗水郡及周边地图,其上沛县与丰邑的赤色标志,在周遭一片代表各方势力的杂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赵政并未居于主位,而是与萧何、曹参等人立于堂中一侧。他今日未着甲胄,仅是一身玄色深衣,宽袍大袖,更衬得身形挺拔,气质沉凝。那双眼眸低垂着,仿佛在凝视地面青石的纹路,又仿佛已将堂内所有人的心思都洞察分明。
脚步声由远及近。
刘邦风风火火地踏入堂内,他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袍服,但眉宇间的草莽之气依旧难以尽掩。他先是对赵政匆匆拱手:“军师,季回来了。”目光随即扫过堂内布置,咧了咧嘴,“嗬,好大的阵仗。”
赵政这才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并未多言。
很快,门外传来通禀:“项梁上柱国使者到——!”
声音拉长,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庄严。
只见一名身着锦袍,头戴高冠的中年文士,在一队项家军精锐武士的护卫下,昂然而入。他面容清癯,下颌微抬,眼神中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与审视,目光扫过沛县众人,最后落在为首的赵政身上。
“在下项梁上柱国帐下谋士,郑昌。”他拱手,动作标准却毫无暖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议事堂,“奉上柱国之命,特来宣示义军号令。”
“郑先生远来辛苦。”赵政并未还以全礼,只是微微欠身,语气平淡如水,“沛县地小民贫,若有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郑昌对这份不卑不亢似乎有些意外,他清了清嗓子,直接切入主题:“上柱国乃名将项燕之后,天下仰望,今奉楚裔,聚义兵,志在诛暴秦,匡扶天下。闻沛县亦举义旗,心甚慰之。然,义军纷杂,需有统领。上柱国之意,沛县既为反秦一员,当遵号令,共襄盛举。”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即日起,沛县兵马钱粮,需造册上报,听候上柱国统一调遣。各级将吏,亦需由上柱国重新勘定任命。如此,方显同心同德之意。”
此言一出,堂内沛县众人脸色皆是一变。曹参握紧了拳,萧何眉头紧锁,连刘邦都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已不是结盟,而是赤裸裸的吞并!
一片压抑的寂静中,赵政却忽然轻笑了一声。
笑声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冰湖,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重。
“郑先生,”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力度,“项上柱国心怀天下,志存高远,赵某与沛县上下,深感敬佩。协同抗秦,亦是沛县立身之本,义不容辞。”
他话锋一转,如绵里藏针:“然,沛县军政,乃我等一手创立,数万军民身家性命所系,制度章程,皆因地制宜,恐难骤然更易。且秦军近在咫尺,丰邑叛将雍齿漏网未获,局势瞬息万变,若事事需远禀薛郡,恐贻误战机。”
郑昌脸色一沉:“军师此言,是要抗命不成?”
“非是抗命,”赵政目光平静地迎上他逼视的眼神,“乃是建言。沛县愿尊项上柱国为反秦盟主,于大略上听从指导,协同作战。对外,可宣称沛县为项氏一部,壮大声势。但对内,军政自主,方可如臂使指,更好地为盟主效力于东线。”
他上前一步,虽无逼人气势,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郑先生来时,想必也见过我沛县军容。曹参将军部曲操练,可还入眼?我沛县法令清明,府库充盈,萧功曹可一一为先生解说。此等局面,来之不易,若强行打散重整,非但于抗秦无益,恐生内乱,反为不美。”
他话语柔和,却句句点在要害。既承认了项梁的盟主地位,给足了面子,又清晰地划出了底线——主权不容侵犯。同时, subtly地展示了沛县的肌肉(曹参的兵,萧何的政),暗示沛县并非可以任意拿捏的软柿子。
郑昌的目光闪烁起来。他来之前,确已粗略看过沛县军民的状况,那份严整与朝气,远非一般草寇流民武装可比。眼前这位年轻的军师,气度深沉,言谈举止间透出的自信与掌控力,更非寻常人物。项梁此时正急于西进,确实也需要稳定的后方和侧翼……
“况且,”赵政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语调更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项上柱国志在关中,若后方有沛县这等稳固盟友为之镇守侧翼,牵制泗水、砀郡之敌,使其可专心西向,岂不胜过分散精力,来整合我这区区一县之地?”
郑昌脸上的倨傲渐渐被权衡所取代。他沉默片刻,语气终于松动了几分:“军师之言,不无道理。然,此事关乎重大,昌需回报上柱国,由他定夺。”
“理应如此。”赵政颔首,“我可修书一封,向项上柱国陈明利害。在此期间,沛县愿先奉上粮草若干,以资大军,聊表心意。”
一场可能剑拔弩张的危机,在赵政从容不迫的应对下,悄然化解。最终,双方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沛县在名义上尊项梁为首,接受其战略层面的“指导”,但内政与军事保持独立。这是一种松散的联盟,一种基于现实利益的妥协。
送走神色复杂的郑昌一行,议事堂内的气氛顿时一松。
刘邦长长舒了口气,用力拍了拍胸口:“娘的,这姓郑的,架势真够唬人的!还是军师你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他看向赵政的眼神,敬佩之中,那丝忌惮又深了一分。
萧何也面露感慨:“军师方才所言,情理兼备,刚柔并济,既全了项梁颜面,又保我沛县根本,实乃上策。”
赵政却并无喜色,他走至堂口,望着远处项梁使者车队扬起的尘土,目光幽深。
“项梁势大,然其性刚而易折,骤得大名,部众繁杂,内里未必稳固。”他声音低沉,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身后的刘邦与萧何听,“我等暂借其势,积蓄力量即可。真正的风雨,尚未到来。”
他顿了顿,对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出现的墨影吩咐道:“加强对项梁集团内部,尤其是其侄项羽,及谋士范增等人的情报收集。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诺。”墨影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刘邦看着赵政的背影,那玄色深衣在光线下仿佛能吸纳周围所有的光线,深沉得令人心悸。他忽然想起张良在路上对他说过的话:“军师之志,恐非一隅之地。”
此刻,他对此话有了更深的理解。
堂外,天色将晚,夕阳的余晖将沛县的城墙染上一片血色。那象征着项梁势力的黑色旗帜虽未插上城头,但其投下的巨大阴影,已然笼罩了这片土地。而在这阴影之下,一条更加隐秘、更加复杂的权力之路,正随着赵政的落子,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