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沛县的天空却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铅灰色幔布死死捂住,连日的阴霾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寒风不再满足于呼啸,而是裹挟着细碎的冰粒,抽打在人的脸上,生疼。城头的旌旗被冻得僵硬,猎猎作响时都带着一种挣扎的意味。
军师将军府内,炭火比往日燃得更旺,却依然驱不散那股从门外缝隙钻入的、带着铁锈和死亡气息的寒意。一份紧急军报被斥候几乎是拖着最后一口气送到了赵政的案头。
“报——!军师!泗水郡尉司马仁,率三千郡兵,已出相县,兵分两路,一路直扑我沛县,另一路……绕道向丰邑方向去了!”斥候声音嘶哑,嘴唇冻得发紫。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在府内炸开。曹参“腾”地站起身,甲胄铿锵,古铜色的脸庞因激动而泛红,抱拳吼道:“军师!给俺一千兵马,不,八百!俺老曹去把那司马仁的狗头拧下来,挂在城门楼上!”他气息粗重,眼中燃烧着战意,仿佛一头被惊扰的猛虎。
端坐主位的赵政,神色却平静得令人心惊。他缓缓放下手中正在批阅的关于春耕准备的竹简,指尖在“丰邑”二字上轻轻一点,目光扫过激愤的曹参,又掠过一旁沉默如山、但拳头已然握紧的周勃,淡淡道:“杀鸡,焉用牛刀。”
曹参一愣,急道:“军师!那可是三千郡兵!装备精良,不是流寇……”
赵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目光转向一直静立角落、如同磐石般的周勃:“周勃,你有何看法?”
周勃出列,声音沉闷却清晰:“敌军兵分两路,意在使我首尾不能相顾。沛县城防已固,短期无忧。丰邑……守将雍齿,素无大志,兵力薄弱,恐难抵挡。”他顿了顿,补充道,“若丰邑失守,我军侧翼暴露,形势危矣。”
赵政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周勃,平日寡言少语,看问题却直指要害。“不错。沛县要守,丰邑……亦不能丢。”他话锋一转,“然,如何守,如何救,却需斟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刘邦与一位陌生士子求见。刘邦依旧是那副略显随意的样子,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而他身后跟着一人,却让人眼前一亮。此人身形修长,面容白皙俊朗,虽衣衫略显陈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举止间带着一种落魄却不失风度的文士气息,尤其是一双眼睛,灵动异常,仿佛能洞察人心。
“军师!”刘邦拱手,“这位是阳武户牖乡的陈平先生,路过沛县,听闻军师贤名,特来拜会。俺觉得陈先生是个人才,就带他来见见军师。”他介绍时,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仿佛捡到了宝贝。
陈平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行礼:“草民陈平,见过军师将军。适才于门外,听闻军情紧急,冒昧揣测,或有一计,可解眼下困局。”
赵政目光如炬,审视着陈平。此人名声,他自然知晓。“先生请讲。”
陈平从容道:“司马仁分兵,其意在沛、丰。沛县有军师坐镇,固若金汤,强攻必损兵折将。而其攻丰邑,一则因丰邑较弱,二则,或存了拿下丰邑,挟制沛县之心。既然如此,我军何不……借秦军之手,先除了那摇摆不定、首鼠两端的雍齿?”
此言一出,曹参瞪大了眼睛,连周勃都微微动容。刘邦更是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陈平的眼神都变了。
陈平继续道:“军师可故意示弱于沛县方向,坚守不出,使司马仁以为我军怯战,不敢救援丰邑。待秦军猛攻丰邑,雍齿困守孤城,岌岌可危之时……”他看向刘邦,“再派一员大将,率精兵‘恰好’出现,击溃疲惫之秦军,解丰邑之围。如此,既除了雍齿这个隐患,又能兵不血刃拿下丰邑,更可收丰邑军民之心。此乃一石三鸟之计。”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此计可谓狠辣,充分利用了各方心理,将敌人与潜在的盟友都算计了进去。
赵政沉默片刻,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陈平此计,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甚至更为阴狠刁钻。“先生大才。”他赞了一句,随即下令,“便依先生之计。曹参、周勃,你二人紧守城池,夜间多布疑兵,广燃火把,擂鼓呐喊,做出大军云集、严防死守之态,绝不可出城浪战!”
“诺!”曹参、周勃领命。
“刘邦。”
“俺在!”
“命你率本部八百精锐,并樊哙、夏侯婴为副,携带五日干粮,即刻出发,秘密潜行至丰邑附近山林隐蔽。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轻举妄动!待丰邑城危,秦军久战疲惫,信号发出,方可出击,务求一击必杀,解丰邑之围!”
“得令!”刘邦精神大振,这可是独当一面的重任!他立刻领命,转身欲走。
“且慢。”赵政叫住他,目光深邃,“记住,你的任务是‘解救’丰邑,收服人心。那雍齿……若死于乱军之中,便是天意。明白吗?”
刘邦心领神会,重重点头:“军师放心,俺明白!”他看了一眼陈平,心中对此人的忌惮和倚重又加深了一层,随即大步流星而去,安排出兵事宜。
是夜,沛县城头,火把骤然增多,如同一条巨大的火龙盘踞在城墙之上,将夜空映照得一片通红。成千上万支火把在寒风中摇曳,光影幢幢,远远望去,仿佛有数万大军在城头调动布防。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士兵们模仿大军调动的呐喊声、号角声,彻夜不息,声传十数里。曹参亲自督阵,严格按照赵政的吩咐,将这场“空城计”演得气势恢宏。
正向沛县缓慢推进的司马仁所部,远远望见沛县方向火光冲天,杀声震地,不由得心生疑虑,放缓了进军速度,派出更多斥候打探,不敢再轻易冒进。
而在另一边,刘邦率领八百精锐,人衔枚,马裹蹄,借着夜色和复杂地形的掩护,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穿插,最终隐匿在丰邑城外一片积雪未融的密林之中。
丰邑城下,则是另一番景象。另一路约一千五百人的秦军,在一位副将的指挥下,对丰邑发起了猛攻。丰邑城矮池浅,守将雍齿本就能力平庸,麾下兵卒更是缺乏训练,在秦军悍不畏死的攻击下,很快便岌岌可危。箭矢如雨点般落下,滚木礌石消耗殆尽,城墙多处出现破损,守军伤亡惨重。
雍齿在城头上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肥胖的身躯裹在不合身的甲胄里,满头大汗(尽管天气严寒),不停地咒骂着沛县见死不救,又祈祷着奇迹发生。
就在丰邑北门即将被撞车轰开,秦军发出胜利的欢呼,准备一拥而入时——
“呜——呜——呜——”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声,突然从秦军侧后的山林中响起!
紧接着,如同神兵天降,刘邦一马当先,手持长剑,率领着养精蓄锐已久的八百沛县精锐,如同猛虎下山,直插秦军毫无防备的侧翼!
“沛县刘季在此!秦狗受死!”刘邦的怒吼声压过了战场喧嚣。
樊哙如同人形猛兽,挥舞着门板大的屠刀,所过之处,秦军人仰马翻;夏侯婴驾驭战车,灵活穿梭,箭无虚发。沛县兵卒如下山猛虎,憋了许久的战意彻底爆发,瞬间就将攻城的秦军后阵冲得七零八落!
城头上,原本绝望的雍齿和守军看到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处逢生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们!“是沛公!沛公来救我们了!”守军士气大振,竟然鼓起余勇,开始反击。
那名秦军副将完全没料到侧翼会杀出一支生力军,而且战斗力如此强悍,阵脚瞬间大乱。前方攻城部队闻听后路被抄,军心浮动,攻势顿时瓦解。
战斗呈现一边倒的态势。秦军在沛县精锐的内外夹击下,溃不成军,丢下数百具尸体和大量辎重,狼狈逃窜。
当最后一个秦兵消失在视野中,丰邑城内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城门缓缓打开,雍齿带着一群惊魂未定的守军和官吏,连滚带爬地迎了出来。
“沛公!沛公救命之恩,雍齿没齿难忘!从今往后,我丰邑唯沛公马首是瞻!”雍齿跪在泥泞雪水中,涕泪横流,不住地叩首,肥胖的身体抖得像筛糠。
刘邦骑在马上,享受着众人劫后余生的感激和敬畏的目光,心中豪情万丈。他哈哈一笑,翻身下马,亲手扶起雍齿:“雍将军请起!你我唇齿相依,守望相助,理所应当!”他言语恳切,姿态放得极低,更让雍齿等人感激涕零。
就在这胜利的喧嚣中,刘邦的目光,不经意间被雍齿身后人群中一道倩影所吸引。
那是一名身着素白衣裙的年轻女子,虽荆钗布裙,却难掩其清丽姿容。她约莫二八年华,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还残留着惊惧,如同受惊的小鹿,我见犹怜。此刻她正搀扶着一位看似是雍齿家眷的老妇人,站在人群后方,那楚楚动人的风姿,与周围血腥狼藉的战场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刘邦只觉得心头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涌上心头。他刘邦好酒及色,世人皆知,见此绝色,岂能不动心?他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在那女子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心中暗赞:“好个美人儿!不想这丰邑小城,竟有如此颜色……”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灼热的目光,微微垂下头,脸颊飞起一抹红晕,更添几分娇媚。
刘邦心中痒痒,但此刻正事要紧,他强自收敛心神,开始安抚丰邑军民,清点战果,并派人飞马向沛县报捷。只是,那抹素白的身影,已然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心上。
沛县城头,赵政接到了刘邦大获全胜、并“顺势”接收丰邑的捷报。他看着地图上代表丰邑的标记被悄然换成赤色,脸上并无太多喜悦。
墨影无声出现,低声汇报:“主人,刘沛公已控制丰邑。雍齿……在乱军中‘不幸’被流矢所伤,重伤不治。另,沛公似乎……对雍齿一名远房侄女,颇为留意。”
赵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冰冷的嘲讽。
“美人?江山?”他轻轻叩击着案几,望着窗外渐渐停歇的风雪,以及远方天际隐隐透出的一丝微光。
“刘季,你的胃口,果然不小。只是不知,这美人恩……你消受得起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