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的天空,在连绵秋雨暂歇后,并未放晴,反而积聚起更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仿佛一块浸饱了水的脏污棉絮,沉甸甸地悬在每个人心头。空气湿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落叶和街角的垃圾,在空旷处打着令人心烦的旋儿。一种无形的、粘稠的焦虑,取代了雨水,弥漫在沛县的大街小巷。
这焦虑的源头,并非来自明确的敌人,而是那些如同地下暗流般悄然滋生、迅速蔓延的窃窃私语。
起始点,是西市那家永远烟气缭绕、人声鼎沸的“刘记”狗肉铺。虽已打烊,但后院依旧热闹。樊哙挥舞着蒲扇般的大手,一边啃着自家卖的肉骨头,一边对围坐的屠夫、贩夫走卒们绘声绘色地描述:
“俺可是听刚从丰邑过来的老崔说的!亲眼所见!那伙子流寇,好家伙!乌泱泱一片,起码得有三五千人!领头的是个独眼龙,绰号‘过山风’,凶得很!见村就烧,见人就砍,丰邑城外好几个庄子都给平了!粮食抢光,牲口牵走,大姑娘小媳妇……唉,别提了,惨呐!”他声音洪亮,表情夸张,唾沫星子横飞,仿佛亲眼目睹了那场浩劫。
与此同时,在城南一家门脸破旧、但消息格外灵通的茶肆里,夏侯婴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粗布衣服,挤在几个老茶客中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我有个远房表亲在郡守府当差,偷偷传回来的信儿……说郡守大人因为咱们沛县不听调遣,大发雷霆!已经派了一队精锐,说是来‘协助防务’,其实就是来夺权的!领兵的是郡守的心腹,人称‘笑面虎’,最是心狠手辣!估摸着……就在这两三天,准到!”
他说话时,眼神还警惕地四处瞟瞟,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由不得人不信。
刘邦本人,则活跃在县衙附近以及几家赌坊、脚店之间。他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忧心忡忡”。
“唉,这世道……”他对着几个相熟的差役和闲汉叹气,“外面是流寇,上头是催命符……咱们沛县,怕是要有大难喽!张县令那边……哼,指望不上哦!还得是赵吏掾和曹狱掾他们,怕是还能顶一顶……不过,难啊!”
他话说得含糊,但意思明确,既点了外部危机,又暗示了内部主官的无能,将希望隐隐指向了赵政和曹参。他那恰到好处的忧虑表情和欲言又止的神态,比任何肯定的言辞都更具煽动力。
这些经过精心炮制、细节丰富的“消息”,如同被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由刘邦的核心圈子,传到他们的三姑六婆、酒肉朋友,再经由市井小贩、走街串巷的货郎、码头卸货的力工之口,添油加醋,变形发酵,如同瘟疫般在沛县每一个角落传播开来。
“听说了吗?流寇都快到城外了!好几千人呢!”
“郡守派兵来问罪了!要抓赵吏掾和曹狱掾!”
“张县令吓得都不敢出门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指望赵吏掾他们呗!要是他们倒了,咱们全得玩完!”
恐慌,真正的恐慌,开始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每个人的脚踝,向上蔓延。
市集上,往日喧闹的叫卖声低落了许多。米铺和盐店前却排起了长队,人们争相抢购,价格悄然上涨。布庄的厚实布料也被抢购一空,人们准备用来加固门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息,人们交谈时声音压低,眼神警惕,仿佛危险随时会从任何一个方向扑来。
一些家境殷实的富户,开始悄悄让家丁仆役收拾细软,车辆马匹被反复检查,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准备逃离的仓皇。孩童似乎也感受到了大人的紧张,哭闹声都比往日少了,只是睁着懵懂而恐惧的大眼睛,看着行色匆匆、面色凝重的大人们。
这股恐慌的暗流,最终无可避免地涌向了县衙,尤其是后宅——县令张平的“避难所”。
张平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门窗紧闭,仿佛这样就能将外界的危险隔绝。但他做不到。那些窃窃私语,如同无孔不入的寒风,总能找到缝隙钻进来。
送饭的老仆,放下食盒时,会“无意间”叹口气,嘀咕一句“外面都传疯了……”;守在门口的差役,换岗时低声交谈的只言片语,“……几千流寇……”、“……郡守精兵……”,总能清晰地飘入他耳中;甚至夜里风吹过屋檐的呼啸,在他听来,也像是万千贼寇的喊杀声。
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原本就蜡黄的脸色,如今更是蒙上了一层死灰。眼袋浮肿,眼圈乌黑,眼神涣散而充满血丝。他时常独自坐在黑暗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任何一点突如其来的声响,都能让他惊跳起来。
那些谣言,起初他是不信的,或者说不愿相信。但随着传播愈演愈烈,细节越来越逼真,尤其是连他安插在街面上的几个眼线,回报的消息都大同小异时,他内心的防线开始崩溃。
‘难道……难道是真的?流寇真的要来了?郡守真的要对我下手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蛛网中央的飞虫,四面八方都是致命的威胁,而能保护他的,似乎只有……只有那个他一直忌惮甚至试图扳倒的赵政,以及他麾下的兵马。
可……可自己之前还想着屈服……赵政他们会愿意保护自己吗?这个念头让他更加绝望。
与此同时,萧何依计行事,亲自登门拜访了王陵等几位乡老。他没有像市井传言那样夸大其词,而是用一种沉重而客观的语气,通报了“据传”的流寇动向和郡守可能的态度,分析了沛县面临的潜在危险。
“……王公,值此危难之际,沛县上下需同心协力。赵吏掾与曹狱掾已严加戒备,然民心不稳,则万事皆休。还需王公与诸位乡贤,出面安抚地方,稳定人心。”萧何言辞恳切,将王陵等人放到了“稳定大局”的重要位置上。
王陵捻着胡须,沉吟不语。他老于世故,自然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这“流寇”来得太巧,这恐慌蔓延得太快。但他更清楚,无论这危机是真是假,沛县现在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核心来应对。张平显然不行。而赵政一方,手握兵权,内政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无疑是更合适的选择。更重要的是,萧何给予了他足够的尊重和参与感。
‘罢了,无论这是否是赵政的手段,沛县确实需要换个人来执掌了……’ 王陵心中叹息,随即对萧何正色道:“萧功曹放心,老朽虽不才,亦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之理。安抚乡里,义不容辞。”
两日,仅仅两天时间,沛县这座小城,便在无形之手的推动下,完成了一次舆论的转向和人心的初步整合。恐慌是真实的,但恐慌所指的方向和凝聚的核心,却被巧妙地引导了。
夜色再次降临,沛县灯火零星,比往日沉寂得多。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笼罩全城。
在县衙值房内,赵政听着墨影简洁而精准的汇报:市面恐慌情况,富户动向,王陵等人的态度,以及……张平濒临崩溃的状态。
“主人,时机将至。”墨影低声道。
赵政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目光沉静如水。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网,已经撒下。鱼儿,已在网中惊惶乱窜。
是时候,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