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沛县的天空却愈发显得心事重重。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悬在城头,吝啬地不肯漏下一丝阳光。风也变得阴冷起来,卷起枯黄的落叶,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和隐约的寒意,预示着一场秋雨,或许还有比秋雨更冰冷的东西,正在逼近。
然而,沛县内部,在赵政雷厉风行的整治下,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近乎亢奋的“繁荣”。城防营地的操练声越发雄壮,金铁交鸣与整齐的呼喝声穿透沉闷的空气,让人心安,也让人心悸。市集上,得益于萧何理顺了政务,商贩们的叫卖声似乎都响亮了几分,虽然交易的物品种类有限,但秩序井然,少了往日的欺行霸市。就连县衙门口那面破鼓,都被差役用心擦拭过,虽然依旧没人去敲,但看着顺眼多了。
这种外紧内张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
这日午后,赵政正在议政堂与萧何、曹参商讨扩大民兵操练范围的事宜。堂内光线因天气而显得有些昏暗,墙壁上那幅沛县地图的轮廓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模糊。
“仅靠营地现有兵卒,防御尚可,进取不足。”赵政的手指在地图上沛县周边的几个村落点了点,“需将青壮组织起来,农闲时统一操练,熟悉号令,关键时刻可互为奥援。”
曹参点头如捣蒜:“赵吏掾说的是!俺看行!就让周勃去办,那小子踏实!”他如今对赵政的军事见解佩服得五体投地。
萧何则快速心算着所需的粮秣器械,眉头微蹙,但并未提出反对。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仓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堂内的商议。只见刘邦一手按着有点歪斜的亭长帽,一手提着袍角,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不见了往日的嬉笑,带着几分罕见的严肃。
“哎哟喂!赵老弟,萧功曹,曹大哥!”他喘着气,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自己捞起桌上的陶壶倒了一大碗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这才抹了把嘴,“不好了,不好了!外面可是炸了锅了!”
“刘亭长,何事惊慌?”萧何沉声问道。
刘邦放下碗,压低声音,像是怕被门外的秋风听了去:“俺刚收到消息,周文那几十万大军,在戏亭被一个叫章邯的家伙,带着一群骊山的刑徒给打垮了!溃兵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
这消息如同一声闷雷,在堂内炸响。曹参猛地站起身,虎目圆瞪:“什么?几十万大军就这么完了?”他虽然不喜朝廷,但听到如此规模的义军溃败,依旧感到震惊。
萧何脸色一白,手中的算筹掉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周文大军兵逼戏亭,曾是悬在暴秦头顶的一把利剑,如今剑折了,朝廷缓过气来,下一步会如何?他不敢细想。
唯有赵政,面色如常。他甚至悠闲地拿起手边的粗陶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浮沫,呷了一口寡淡的温水。这一幕落在刘邦眼里,让他心里直犯嘀咕:‘乖乖,赵老弟这定力,怕是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吧?俺这消息难道他早就知道了?’
“接着说。”赵政放下茶杯,语气平淡。
刘邦定了定神,继续道:“这还不算完!六国那些老爷们,一看周文不行了,立马都蹦跶起来了!项梁、项羽在吴中起兵了,架势不小!齐、赵、魏那边也都没闲着,自个儿立王了!这天下,彻底乱成一锅粥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忧色(这在他脸上可不多见):“咱们周边也不太平!丰邑、方与那边,听说有小股乱兵和流寇开始聚集,眼珠子都盯着咱们沛县这块肥肉呢!俺手下的兄弟说,看见有生面孔在咱们县城外面转悠,鬼鬼祟祟的!”
曹参一听,怒火上涌,蒲扇大的手掌一拍案几,震得茶杯乱跳:“直娘贼!敢打沛县的主意?老子带兵去灭了他们!”
“曹大哥稍安勿躁!”刘邦连忙摆手,“那些都是小鱼小虾,成不了气候。麻烦的是郡守那边…”他看向赵政,“郡守现在焦头烂额,手里没兵,据说…据说有意征调周边各县的兵力去郡城协防。咱们沛县最近风头这么劲,怕是首当其冲啊!”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萧何和曹参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郡守征调,名正言顺,若是不从,便是公然抗命,给了郡守动手的借口;若是从了,沛县刚刚练出的这点本钱,就等于拱手送人,瞬间被打回原形,任人宰割。
‘前门拒狼,后门进虎…’萧何心中一片冰凉。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赵政缓缓站起身。他走到那幅沛县地图前,目光沉静地扫过上面简陋的山川城池标记。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深沉。
“沛县根基已稳,然羽翼未丰。”他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盲目扩张,必成众矢之的。”他否决了曹参主动出击的提议。
曹参有些泄气地坐下。
“然,”赵政话锋一转,如同钝刀出鞘,寒光乍现,“亦不可坐困愁城,任人鱼肉。”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三人,开始下达指令,语速平稳,条理清晰:
“曹参。”
“在!”曹参条件反射般站得笔直。
“加紧营地操练,一刻不得松懈。斥候外放,我要清楚方圆五十里内,一草一木的动静。尤其是通往郡城的要道,加派双倍暗哨。”
“诺!”曹参轰然应命,胸膛挺起。
“萧何。”
“赵兄请讲。”萧何深吸一口气,凝神以待。
“即日起,动用所有储备,加大粮草收购与囤积。库府所有军械,弓弩箭矢、戈矛甲胄,全部清查、修缮、配发到位。确保一旦有事,我等有粮可食,有械可用。”
“明白!”萧何重重点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也燃起了斗志。
最后,赵政的目光落在刘邦身上。
刘邦立刻换上那副“我办事您放心”的表情,腰板都挺直了几分。
“刘邦。”
“俺在!”
“你的人,继续向外渗透。散布消息,就说沛县安宁,愿与周边各县守望相助,共保乡土。同时,摸清各方势力底细,尤其是…郡守府的真正意图,以及周边那些乱兵流寇,哪些可以暗中联络,哪些必须坚决清除。我要的是准确的消息,不是道听途说。”
刘邦眼睛一亮,拍着胸脯:“赵老弟放心!这事儿俺拿手!保证把他们的底裤颜色都给您打听出来!”他这粗俗的比喻让紧绷的气氛莫名一松,连萧何都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刘季…’赵政心下也有些无奈,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记住,谨慎行事,勿要打草惊蛇。”
“明白!”刘邦笑嘻嘻地应下,感觉浑身是劲。
指令清晰,目标明确。众人心中稍定,正准备领命而去。
突然!
“砰”的一声巨响,议政堂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狂风裹挟着冰冷的湿意瞬间灌入,吹得灯火疯狂摇曳,墙上的地图哗啦作响!
一个身影踉跄着扑了进来,浑身浴血,官服破碎,脸上混杂着泥污、血渍和极度的恐惧与疲惫,正是多日称病不出的县令——张平!
他几乎是爬着进来的,看到赵政,如同看到了救命的稻草,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变形地哭喊道:
“赵…赵吏掾!不好了!郡守…郡守派来的兵马已到城外十里亭!带着…带着郡守手令,要…要即刻征调我沛县全部兵马前往郡城协防!还…还要求下官与赵吏掾你,即刻、即刻随军前往郡守府述职!违令者…以…以叛贼论处,格杀勿论啊——!”
他喊完最后一句,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只剩下绝望的抽泣。
刹那间,整个议政堂如同被冰封!
萧何手中的竹简“啪”地掉在地上。曹参双目喷火,拳头握得咯咯作响,猛地看向赵政。刘邦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神闪烁,飞快地扫视着赵政和张平。
唯有赵政。
在张平破门而入的瞬间,他的身形甚至连晃都未曾一晃。狂风吹动他青衫的衣角,猎猎作响,烛火在他深邃的瞳孔中跳跃,映照出的却是一片亘古不变的寒潭。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掠过地上瘫软的张平,掠过震惊的萧何、愤怒的曹参、眼神游移的刘邦,最后投向洞开的门外那乌云压顶、风雨欲来的天空。
冰冷的雨点,开始零星地砸落下来,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却令人心寒的“滴答”声。
赵政的唇边,竟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平静与决绝。
“看来,”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深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有人,不想让我们安稳。”
他微微停顿,目光最终落在曹参和萧何脸上,那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
“也好。”
“这沛县,是时候…换个主人了。”
他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按第二套方案,准备!”
窗外,狂风骤起,暴雨倾盆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