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的夜晚,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面孔。
县衙深处,赵政的值房内,烛火被精心调整过,只照亮案几中央那一小片区域,将他的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窗外,月色被薄云遮掩,只有零星几点星光,勉强勾勒出庭院中树木沉默的轮廓。值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赵政指尖无意识叩击紫檀木案几的规律轻响。这块名贵的木料,是王陵前日“聊表心意”送来的,与屋内其他简陋的陈设格格不入,此刻却成了赵政思考时唯一的消遣。空气中,除了微弱的烛火气,还有一丝清冷的、若有若无的墨香,与他身上那件浆洗得有些发硬的青色吏服散发出的皂角味混合在一起。
而在几条街巷之外,位于沛县西市角落的“刘记”狗肉铺子,却是另一番景象。铺面早已打烊,厚厚的门板隔绝了外界,但后院里却人声鼎沸,热气熏天。一口大铁锅里翻滚着浓稠的肉汤,散发着粗犷而诱人的香气。十几条壮汉围坐在几张破旧的条凳上,大多袒露着毛茸茸的胸膛,脸上泛着油光和酒意。地上胡乱扔着啃光的骨头和空了的酒坛,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的辛辣、狗肉的腥臊,以及浓重的汗臭味。
刘邦显然是这里的中心。他脱了外袍,只穿着一件敞怀的短褂,露出不算结实但颇为灵活的胸膛,一只脚踩在条凳上,正举着一个陶碗,唾沫横飞地讲述着他如何“巧妙”地从郡府一个贪杯的小吏口中,套出了近期郡兵大致布防的情报。
“……那厮还想跟俺耍心眼?三碗黄汤下肚,连他婆娘偷人的事都倒出来了!”刘邦哈哈一笑,仰头灌下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滴落在胸膛上,他也毫不在意,用袖子一抹了事。
围坐的樊哙、周勃(今日轮休)、夏侯婴等人爆发出粗野的笑声。樊哙更是用力拍打着大腿,震得条凳吱呀作响:“还是大哥厉害!来,再走一个!”
这里的空气是灼热而浑浊的,充满了市井的活力与一种近乎野蛮的直率。刘邦如鱼得水,他穿梭在众人之间,插科打诨,称兄道弟,时不时从锅里捞出一大块带骨的肉,塞到某个兄弟手中,动作自然而亲昵。他的眼神在酒意下显得有些迷离,但偶尔掠过角落阴影,或听到门外特定节奏的敲门声时,那迷离深处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清明与锐利。
赵政的指尖停止了叩击。他面前摊开着一卷细绢,上面用极小的字记录着近日由墨影和刘邦两条线汇总来的信息。墨影的情报冷峻、客观,多是事实陈述;而刘邦的汇报,则带着他强烈的个人色彩和推断,真伪需要仔细甄别。
“丰邑,薛郡…”赵政的目光停留在绢布的一行字上,“确有不明势力活动,疑似与故楚项氏有关…” 刘邦在汇报中,将他在丰邑一带察觉到的、那股也在暗中接触地方豪强的势力,与风闻中在吴地起兵的项梁联系了起来。
赵政微微蹙眉。项梁…这个名字触动了他久远的记忆。楚国名将之后,在原本的历史中,将是项羽的叔父,也是反秦的重要力量。他们这么快就将触角伸到泗水郡来了?
“陈平…”他的目光移到另一个名字上。刘邦在汇报中提到了这个阳武户牖乡的年轻人,家境贫寒,好读书,有才智,但名声不佳,乡里多有闲言碎语。刘邦的评价是:“此人心眼多,能用,但得防着点。”
赵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刘邦看人,有时出奇地准。陈平之才,他自然知晓,但其品行,也确实需要考量。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三声猫头鹰的啼叫——并非真的鸟鸣,而是墨影的信号。
赵政不动声色地吹熄了主烛,只留下一盏角落里的孤灯,让房间陷入更深的昏暗。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半开的窗户滑入,伏地行礼。
“主人。”墨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夜风的微凉,“刘亭长今夜在铺中聚会,所言与上报基本一致。但他私下对樊哙言,‘赵吏掾非池中之物,跟着他,或许真能搏个封侯之位’。”
赵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刘邦的野心和投机,他从不意外。能用其利,需防其弊,这把刀,要用,更要握紧刀柄。
“项氏那边,可能确认?”赵政问。
“尚无实证。但其联络人行事章法,非寻常草寇,且所用符信,疑似楚地旧制。”墨影答道,“另外,小人发现,王陵府上近日有生面孔出入,虽掩饰得好,但步伐举止,似有行伍痕迹。”
王陵?赵政目光一凝。这老狐狸,果然不甘寂寞。
“继续盯紧,尤其是王陵和项氏那边。刘亭长处,保持监视即可,非重大异动,不必干预。”
“诺。”墨影应声,身形一扭,便再次消失在窗外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酒至半酣,气氛越发酣畅。刘邦打了个酒嗝,环视一圈,忽然压低了声音,虽然依旧带着醉意,但眼神却认真了几分:“兄弟们,如今这世道,眼看着就要彻底乱套了。咱们以前混日子,那是没办法。现在…不一样了。”
樊哙瞪着眼:“大哥,有啥不一样?跟着你,有肉吃,有酒喝,俺看就挺好!”
刘邦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嘿嘿一笑:“光有肉吃可不行。咱们得把眼光放长远点。赵吏掾…嗯,赵大人,那是真有本事的人。咱们跟着他,把事办好,将来…说不定真能混出个名堂!”
周勃闷头啃着肉,闻言抬起头,瓮声瓮气地说:“赵大人是能人,俺服。他让咋练就咋练。”
夏侯婴心思更活络些,试探着问:“大哥,你的意思是…咱们以后,就死心塌地跟着赵大人了?”
刘邦眯起眼睛,里面精光闪烁:“死心塌地?那也得看值不值。眼下嘛,赵大人指东,咱们绝不打西!把交代的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让他看到咱们的用处!至于以后…”他拖长了语调,拿起酒坛又给自己满上,“走着瞧呗!总之,抱紧这条大腿,准没错!”
他举起酒碗:“来,为了咱们将来的好日子,干了!”
“干了!”众人轰然应诺,喧嚣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赵政重新点亮了烛火。他铺开一张新的绢布,开始给刘邦回信。信中,他肯定了刘邦近期的工作,对其“推断”项氏可能介入表示了“重视”,并要求他继续深入查探,尤其是摸清这股势力的具体规模、意图,以及…他们接触了哪些人。对于陈平,他指示“可进一步接触,观察其品性能力,暂不招揽”。同时,他批准了刘邦申请的一笔额外活动经费。
写完信,他用火漆封好,唤来亲信,明日送出。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休息,而是走到墙边那幅简陋的泗水郡地图前。他的目光在代表沛县的点上停留片刻,然后移向丰邑,移向薛郡,最后滑向遥远的吴地。他的手指在空中虚划,仿佛在勾连着什么。
项梁…王陵…刘邦…
内政刚有起色,外部的压力与内部的暗流便已悄然涌动。
矛盾在无声中升级,原本清晰的敌我(郡守、县令)边界开始模糊,新的、更强大的潜在对手(项氏)露出了冰山一角;而内部的盟友(王陵)也显示出不稳定的迹象;就连自己手中的“利刃”(刘邦),也需时刻警惕其反噬的可能。
赵政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高速运转的思绪与冷酷的算计。他就像一位站在巨大沙盘前的棋手,沛县是他坚实的根据地,而棋盘的范围,正在迅速扩大。每一枚棋子,无论敌我,都需要重新评估其价值与风险。
夜,更深了。沛县的两种夜晚依然在各自轨道上运行着。一方是冷静的谋算与无声的暗影,另一方是灼热的野心与市井的喧嚣。而将它们串联起来的,是那个居于县衙深处,试图将一切力量,无论是光明正大还是隐于黑暗,都纳入自己掌控之中的重生帝皇。
他拿起案几上那枚质地普通的玉佩,在指尖慢慢摩挲着,温润的触感让他纷繁的思绪稍稍沉淀。
“还不够…”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值房里显得格外清晰,“网,要撒得再远一些,再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