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笼罩着沛县。白日的喧嚣与躁动渐渐沉寂下去,只剩下打更人悠长而苍凉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孤独地回荡,一声,又一声,仿佛敲在人心头最空落的地方。
县衙后院的灯火大多已熄灭,唯有赵政值房的那一扇小窗,依旧固执地透出昏黄的光晕,像黑夜中一只窥伺的眼。
房内,赵政并未在处理公务。他独自站在窗前,身影被灯光拉得细长,投在粗糙的土墙上,竟有几分孤峭的意味。他静静地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他白日里从市集偶然购得,质地普通,却莫名合他眼缘。冰凉的触感,似乎能让他沸腾的思绪稍稍冷却。
沛县的权力已初步掌握,但这一切,在他看来,脆弱得如同蛛网。县令张平如同惊弓之鸟,暂时不足为虑;萧何沉稳干练,是治世之才;曹参勇武直率,可为将;刘邦…那是一把需要时刻握紧刀柄的双刃剑。然而,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他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虽然落子精准,却苦于没有遍布棋盘的“眼”,无法洞察所有暗流与变数。
“黑冰台…”他于心中默念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前世,这支直属于皇帝、无孔不入的秘密力量,是他掌控庞大帝国的触角与利刃。如今,在这小小的沛县,他需要重建它,哪怕只是一个最简陋的雏形。
是时候了。
他转身,吹熄了油灯,身影无声地融入门外更深沉的黑暗中。他没有走县衙正门,而是绕到后院一处偏僻的角门,如同鬼魅般悄然而出。夜风拂动他深色的衣袍,未发出丝毫声响。
沛县的监狱,位于县城西北角,是比夜晚更黑暗的所在。空气中常年弥漫着霉味、尿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墙壁上油灯如豆,光线昏黄跳跃,勉强照亮狭窄潮湿的通道,两侧木栅栏后的阴影里,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呻吟或铁链拖动的哗啦声,更添几分阴森。
看守的狱卒正靠着墙壁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忽然,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只见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静静立在他面前。
“赵…”狱卒吓得魂飞魄散,刚要惊呼,却被赵政一个眼神制止。
“今日押入那个,不肯作伪证的年轻人,在何处?”赵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在,在最里面那间…”狱卒慌忙躬身引路,手脚都在微微发抖。这位新任实权人物的突然夜访,让他预感有大事发生。
来到最深处一间单独的牢房,狱卒打开牢门,便识趣地退到远处,背对着这边,大气也不敢出。
牢房内,铺着发霉的稻草。那个被称为“狗七”的年轻人,正蜷缩在角落里。他身上的囚服破损,露出下面纵横交错的鞭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泛着血丝。听到动静,他惊恐地抬起头,脏污的脸上,一双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大,充满了野性与恐惧。当他看清来人是赵政时,眼中的恐惧瞬间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感激,是茫然,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下午,就是这位赵吏掾,在公堂之上,间接为他洗刷了“抗命”的污名。
赵政没有立刻说话,他弯腰走进低矮的牢房,目光平静地扫过年轻人身上的伤痕,最后落在他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上。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陶瓶,放在一旁的干草上。
“金疮药。”他言简意赅。
狗七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个小陶瓶,又看看赵政,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赵政蹲下身,与他的视线平齐,声音低沉而清晰:“你叫何名?”
“小…小的没有大名,”年轻人声音沙哑,“家中行七,都叫…狗七。”
“狗七…”赵政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可想离开这暗无天日之地?”
狗七猛地点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渴望。
“可想活出个人样,不再任人欺凌,如同猪狗?”
狗七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又因伤势牵动而倒吸一口冷气,但他依旧死死盯着赵政,用力地、一下一下地点头。
“很好。”赵政看着他眼中那簇求生的火焰,如同在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跟在本官身边做事。不是为奴仆,是做鹰犬,探听四方,监视不轨。或许危险,随时可能丧命。但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能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能…活出个人样。”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奇特的蛊惑力,直击狗七内心最深的渴望。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一个上位者给出这样的承诺,无异于黑暗中唯一的光。
狗七没有任何犹豫,他挣扎着,不顾身上的疼痛,用尽全身力气,以头触地,重重磕下:“小的愿意!小的狗七,愿为大人效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自此,你名‘墨影’。”赵政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仪式感,“忘掉狗七,忘掉过去。你只需记住,你的命是我的,你的忠诚,也只能属于我一人。”
“墨影…墨影谢大人赐名!”年轻人,不,墨影再次叩首,抬起头时,眼中已满是狂热与新生般的激动。这个名字,将伴随他走向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赵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沉甸甸的,放在墨影面前。“这里面是些钱币。你的任务:第一,治好伤;第二,暗中联络城中那些机灵、不起眼,却又渴望改变之人——街角的乞丐,码头的小贩,驿站的驿卒,酒肆的伙计…用金钱,或用承诺,将他们纳入你的视线,让他们成为你的眼线与耳朵。我要知道这沛县内外,一切风吹草动。”
墨影紧紧攥住钱袋,仿佛抓住了命运的绳索,用力点头:“墨影明白!”
“此事绝密,除我之外,不可对任何人泄露。如何联络,如何传递消息,你自己设法,我只要结果。”赵政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如鹰隼,“这是你第一个考验,莫要让我失望。”
“必不负大人重托!”墨影的声音压抑却坚定。
赵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身影再次融入通道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狱卒这才敢偷偷回头,只看到空荡荡的牢门和里面那个仿佛脱胎换骨、眼神灼亮的年轻人。
‘我的娘诶,这赵吏掾半夜跑来,就为了给个囚犯改个名?’狱卒心里直犯嘀咕,‘墨影?这名字听着就透着一股子邪性!’
离开监狱,赵政并未回衙,而是拐入另一条小巷,来到一处由王陵提供的、位置隐秘的民宅。这里将成为他与墨影,以及未来“黑冰台”成员的秘密联络点之一。
而在县衙的另一边,萧何的值房内,亦是灯火通明。
萧何正在整理今日赵政下达的各项指令副本,越看越是心惊。刑名案的复核标准,仓廪的“四柱清册”,城防的新式操练法…这些举措,看似零散,却环环相扣,直指沛县政务积弊的核心。其思路之清晰,手段之老辣,眼光之长远,让他这个自诩精通吏事的人也叹为观止。
“这位赵兄,究竟是何方神圣?”萧何放下竹简,揉了揉眉心,内心充满了巨大的疑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观其行事,看似平和,实则步步为营,深谋远虑。更似…更似一位深谙帝王心术的掌权者,在从容布局…”他被自己这个大胆的念头吓了一跳,连忙摇头驱散。但赵政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仪和超越时代的见识,却让他无法不往那个方向联想。
他走到窗边,恰好看到赵政从外面归来,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模糊而神秘。萧何心中一动,决定再去与赵政谈一谈。他需要更清晰地把握这位合作者的思路,以及…沛县未来的方向。
当萧何再次敲响赵政值房的门时,赵政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
“萧兄,请坐。”
两人对坐于灯下。萧何开门见山:“赵兄,今日诸事已大致安排下去。只是,萧某心中仍有一感,如鲠在喉。曹参勇武,周勃敦厚,刘邦机变,王陵势大…不知赵兄对这些人,如何看待?未来又将如何用之?”
他这是在试探,也是在寻求一种共识。
赵政端起陶碗,饮了一口清水,动作不疾不徐。他看向萧何,目光在跳动的灯焰映照下,显得深邃难测。
“曹参,直率勇毅,可为陷阵之将,然不可独当一面;周勃,寡言少语,然心思缜密,忠诚可靠,可托付后方;刘邦…”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豁达有侠气,善结交,能得人死力,然其心思难测,野心暗藏,可用其利,需防其弊。”
“至于王陵,地方豪强,重利,亦重乡土名声。可合作,需以利、势导之,不可推心置腹。”
他的评断精准冷酷,仿佛早已将这些人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萧何听得心中凛然,因为赵政的看法,与他自己私下评估的结果惊人地一致,甚至更为深刻。
“乱世需用才,然才亦需驾驭。”赵政放下陶碗,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如同驾驭烈马,既要用其脚力,亦要握紧缰绳,防其脱缰。萧兄,内政后勤,钱粮户籍,乃立身之基,争霸之本。此事,我便全权托付于你了。”
他的话语中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同时也清晰地划定了权责。
萧何肃然起身,长揖到地:“承蒙赵兄信重,何,敢不竭心尽力,以报知己!”
这一刻,一种基于共同利益和初步信任的同盟关系,在这小小的值房内,变得更加牢固。萧何知道,自己已彻底绑上了赵政的战车,而这条战车将驶向何方,他心中既有忐忑,更有一种参与开创历史的激动。
夜更深了。
赵政独自一人时,才从怀中取出那枚玉佩,对着灯光细细观看。玉质普通,纹路粗糙。但他的眼神却仿佛透过这枚凡玉,看到了两千年前,那枚由和氏璧雕琢而成、象征着天下权柄的传国玉玺。
“黑冰台已埋下种子,班底初具雏形…”他心中默念,“沛县,只是开始。这天下棋局,朕的落子,不会停。”
窗外,万籁俱寂。但在这寂静之下,一股隐秘而强大的力量,已然开始孕育、生长。如同地底暗流,悄然汇聚,只待时机,便要破土而出,席卷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