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凉意开始侵袭淮北大地。沛县军师将军府的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青灰色的瓦当和庭院中几株叶子已落尽大半的古树。檐角悬挂的铜铃在带着凉意的风中偶尔发出清越而孤寂的声响,更添几分肃杀。
府内议事堂,灯火通明了一夜。赵政端坐主位,身前的宽大案几上,堆积着来自各方的简牍和帛书。他换上了一袭较厚的玄色深衣,肩头随意搭着一件狐裘,面容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比窗外的晨星更为幽深冷冽。
萧何坐在下首,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显然也是彻夜未眠。他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目光却凝在面前展开的一卷详细记述砀东之变与韩信平叛过程的帛书上,久久不语。
堂内炭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啪!”
一声清脆的裂响打破了沉寂。是赵政将一枚代表韩信部队位置的小小木筹,轻轻按在了悬挂于侧壁的巨大砀郡地图的东侧要冲之上。那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说说吧,萧功曹。”赵政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对这柄初次出鞘就见血的利刃,有何观感?”
萧何放下茶杯,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借此驱散熬夜的疲惫和内心的震动。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军师,韩信此子,用兵……已近乎妖。砀东之事,他擅自动兵,确是大忌。然,观其用兵过程,时机把握之精准,手段之狠辣果决,对敌心理揣摩之透彻,尤其是对那支‘锐士营’的运用,如臂使指,直插要害……其才,远非一勇之夫可比。此战,不仅迅速平息叛乱,更以雷霆之势震慑了砀东乃至周边所有心怀异志之辈,使我新政推行,阻力大减。从结果论,功远大于过。”
赵政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动着,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那枚新落下的木筹之上:“是啊,功大于过。所以,不能罚,只能赏。”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沉重而略带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碰撞的铿锵之声。
“军师!萧功曹!末将曹参,奉命回报!”声音洪亮,带着一路风尘的沙哑。
“进来。”赵政应道。
帘幕掀开,曹参大步走入。他一身戎装未卸,甲胄上还沾着些许干涸的泥点和露水,脸上带着连日奔波指挥的清剿后的疲惫,但那双虎目之中,却闪烁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残留的怒气,有不得不服的憋闷,更有难以掩饰的、对军事天才的本能惊叹。
他抱拳行礼,目光扫过赵政和萧何,最后落在案几上那卷摊开的帛书上,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曹参军,辛苦了。”赵政指了指旁边的坐席,“砀西匪患已清?”
“回军师,已肃清!斩首百余,俘虏三百,余者溃散。”曹参挺直腰板回答,随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纠结的神情,“军师,砀东之事……末将已在路上接到详细军报。韩信那小子……他……他娘的!”他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随即又意识到失态,赶紧收敛,“末将失言!只是……只是这小子,胆子也太肥了!竟敢不等将令,私自调兵!这要是在项将军麾下,脑袋早就搬家十次了!”
赵政不动声色:“依你之见,他此举,是对是错?”
曹参被问得一噎,粗犷的脸上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挣扎了片刻,才瓮声瓮气地说:“军师,若论军法,他该死!但……但若论战果和时机,他……他做得对!甚至可以说,做得漂亮!漂亮得让俺老曹都没话说!”他语气里带着一股酸溜溜的佩服,“末将仔细推演过,若当时是末将在场,多半会选择稳妥围困,等待援军。但那样一来,叛乱消息扩散,周边宵小必然蠢动,即便最终平定,砀东也必是元气大伤,新政威信扫地。韩信他……行险招,却直击要害,以最小代价,换来了最大战果,还顺带练兵立威。这眼光,这魄力……俺老曹,不如他!”
这番话说得坦诚无比,也沉重无比。让一个沙场老将亲口承认不如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其中的滋味,可想而知。
萧何适时插言,缓和气氛:“曹将军过谦了。韩信所长,在奇在险,如同匕首,锋利无匹,善于突刺。而将军所长,在正在稳,如同重盾,坚不可摧,乃是我军之基石。各有千秋,皆是军师臂助。”
曹参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萧功曹不必宽慰俺。打仗,打赢才是硬道理。韩信这小子,用兵如天马行空,难以揣度。这次是砀东土寇,若他日对阵项羽那般万人敌,或章邯那般老辣之辈,他这般行险,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啊。”他这番话,道出了内心最深层的担忧——韩信的才华耀眼,但其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不确定性。
赵政静静听着两人的对话,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代表韩信的木筹孤悬砀东,而代表曹参主力的木筹,则稳稳压在砀西。
“利器需用,亦需看管。”赵政忽然重复了一遍之前对萧何说过的话,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磬音,敲在曹参和萧何的心上。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伸出手指,先点了点砀东韩信的的位置,然后又重重按在砀西曹参的位置。
“韩信,可独当一面。其才不用,是暴殄天物,亦是自损实力。”
“但,”他话音一转,手指在砀东与砀西之间划了一条无形的线,“猛虎出柙,需有坚固的笼子在侧,既防其伤人,亦防其被群狼所噬。”
他看向曹参,目光深邃:“曹参,你的主力,就给我牢牢钉在砀西!与韩信部成掎角之势。平日,各自发展,互不统属,互为奥援。若遇强敌,或……若有异动,”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你当知其分寸。”
曹参身躯一震,瞬间明白了赵政的深意。这是要将韩信这把利剑放出去,让他尽情施展锋芒,而自己,就是那道最终的控制阀,那道防止利剑脱手或反噬的保险。他猛地抱拳,甲叶铿然:“末将明白!必不负军师重托!”
赵政微微颔首,重新坐回案几后,提笔蘸墨,在一份早已准备好的任命书上,写下了最后的决断。那不仅仅是给韩信的晋升,更是对整个沛县集团未来军事格局的一次至关重要的布局。
“传令:擢升韩信为校尉,准其独领一军,驻守砀郡东侧要地,全权负责该区域防务及剿匪安民事宜。”
“另,令曹参军所部,移驻砀郡西侧,扼守要冲,与韩校尉部互为犄角,共保砀郡安宁。”
命令被迅速抄录,由信使带着,分别送往砀东和砀西。
萧何看着赵政做完这一切,心中暗叹。这位“军师”的每一步都深谋远虑,仿佛能预见到常人无法看到的未来。他带来的新政思想,他洞悉人性与权力的手段,他偶尔流露出的、对某些历史人物和事件了如指掌的态度……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赵政掌握着某种超越常人的“知识”或“视野”。
萧何不知道这份“先知”从何而来,是源于其神秘的出身(先帝遗落民间的公子?),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传承,亦或是他天生就拥有窥探天机之能?他将其理解为一种极高的、近乎于“道”的智慧。
他深知,探究根源是危险的,把握住当下,辅佐这位明主开创一番新天地,才是臣子之道。沛县的将星已然升起,而能驾驭这颗星辰的,唯有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