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的天空,在看似平静地度过了几日之后,积压起了沉甸甸的铅灰色云层。空气黏稠而闷湿,仿佛一块湿漉漉的破布捂在口鼻之上,连风都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土腥气。县衙庭院里那几株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柳树,枝条耷拉着,纹丝不动。
衙署之内,却隐隐流动着一种比天气更令人窒息的紧张。赵政推行的诸多新政,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正缓缓扩散。刑名曹的老吏们对着发回重审的卷宗愁眉苦脸;仓廪的胥吏们笨拙地学习着“四柱清册”,私下里叫苦不迭;城防营地的兵卒们在曹参愈发严厉的督练下汗流浃背,叫苦之余,却也因偶尔赏下的实实在在的酒肉而心生盼头。
县令张平称病不出,将自己关在后宅,仿佛一只将头埋进沙子的鸵鸟。然而,有心人都能感觉到,这份平静之下,暗流汹涌。权力的天平正在倾斜,而被撬动的一方,绝不会坐以待毙。
这日清晨,那令人不安的寂静,被一阵急促而嚣张的马蹄声踏碎。
“郡守使者到——!”
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唱喏,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划破了沛县县衙虚伪的安宁。所有胥吏、差役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大门,又迅速低下,各自心中打起鼓来。
只见一名身着郡府皂衣、按剑而立的使者,带着四名甲胄鲜明的护卫,马蹄嘚嘚,径直闯入县衙大院,泥水溅湿了干净的石板地。那使者约莫三十许年纪,面色倨傲,下颌微抬,眼神扫过院内众人,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看一群蝼蚁。
‘来了!’萧何心中一沉,放下手中的算筹,与刚从仓廪出来的赵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曹参闻声也从营地匆匆赶来,手不自觉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浓眉紧锁。
张平县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连滚带爬地从后宅奔出,官帽都戴歪了,脸上堆满了谄媚而惶恐的笑容,一路小跑迎上前:“天使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那使者冷哼一声,并未下马,目光越过张平,如同审视货物般扫过赵政、萧何等人,最后才落回张平身上,声音冷硬如同铁石摩擦:“张县令,尔沛县好大的架子!”
“不敢,不敢!”张平额头冷汗涔涔。
“奉郡守令!”使者不再废话,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卷封泥完好的令书,朗声宣读,声音在寂静的院落中回荡,“今查,沛县近日更易徭役名额,擅改政务旧章,恐生民变,动摇地方!为防微杜渐,即日起,沛县一应兵事防务,暂由郡尉直辖,沛县属吏,需全力协从,不得有误!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剥夺兵权!这是直接砍向赵政刚刚建立的权力体系最致命的一刀!一旦兵权被郡尉接管,赵政、曹参等人便成了无牙的老虎,只能任人宰割。这背后,定然有张平暗中向郡守心腹通风报信、添油加醋的“功劳”。
张平心中狂喜,脸上却做出惶恐状,双手微颤,便要上前接令:“下官…下官遵…”
“且慢。”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打断了这近乎尘埃落定的局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赵政缓步走出,站定在使者马前。他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吏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与使者居高临下的倨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院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竟敢阻拦郡守使者?’胥吏们心中骇然。
‘赵老弟…’曹参手掌握紧了刀柄,青筋隐现。
萧何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赵政的背影。
那使者显然没料到有人敢打断他宣令,眉头一拧,眼中迸出怒意:“你是何人?敢阻挠郡守法令!”
“下官沛县主吏掾,赵政。”赵政不卑不亢地拱手,语气依旧平稳,“天使明鉴。沛县近日确按实际户籍,核定了徭役名额,此乃遵循秦律,安抚民心之举,何来‘擅改’之说?至于县内政务,亦是为提高效率,清除积弊,县令大人亦是知晓并首肯的。”他目光淡淡扫过张平,后者脸色一白,缩了缩脖子。
“巧言令色!”使者厉声呵斥,“郡守令已下,岂容你区区小吏置喙!沛县兵权,今日必须交接!”
“下官并非置喙,乃是禀明实情。”赵政面对呵斥,面色不变,声音反而更沉静了几分,“沛县近日并无民乱,城防由曹狱掾暂代,亦是井然有序,军民安定。天使骤然易手兵权,外行指挥内行,恐令士卒困惑,军心不稳。若因此而生出真正的乱子,这责任…”他微微一顿,目光如炬,直视使者,“是天使来负,还是郡守大人来负?”
使者被他问得一窒,脸色涨红。他没想到这小吏如此难缠,言辞犀利,竟敢反过来用责任逼迫他。
赵政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开口,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更致命的锋芒:“此外,下官近日奉命整理县内文书档案,偶然发现往年与郡府往来之账目中,涉及‘骊山材官’经费调拨部分,似有几处数目…颇有疑点,难以吻合。下官正欲详加核查,厘清脉络,或可与此次郡守对沛县的‘误会’,相互印证,一同上报核查,以正视听?”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在场稍有头脑的人都听明白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他手握可能涉及郡守府贪腐的证据,如果郡守府强行收兵,他就把这事捅出去!到时候,就不是沛县这点兵权的问题,而是会掀起一场波及郡守的官场地震!
使者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盯着赵政,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他奉令而来,本以为手到擒来,没想到碰上个如此硬茬,不仅不怕,反而捏住了他们的痛处!他飞快地权衡着利弊:强行收兵,可能激起兵变,若再扯出贪腐案,郡守为了自保,绝对会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
院中的气氛凝固了,仿佛暴风雨前那令人心悸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在赵政和使者之间来回逡巡。曹参和麾下几个亲信队率的手始终按在刀柄上,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萧何手心全是汗,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万一谈崩的退路。
张平县令更是面无人色,他没想到赵政竟敢如此硬顶,更没想到他手里还捏着郡守府的把柄!他感觉自己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随时可能被碾碎。
终于,那使者喉结滚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色厉内荏地道:“哼!本使…本使会将尔等所言,如实回禀郡守!但沛县防务,尔等需谨慎从事,若有半分差池,定严惩不贷!”
说完,他竟不再提交接兵权之事,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带着护卫,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灰溜溜地打马而去,马蹄声比来时显得仓促而凌乱。
直到使者身影消失在衙门口,院内凝固的空气才仿佛瞬间流通起来。不少胥吏长长舒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曹参大步走到赵政面前,激动地抱拳,声音洪亮:“赵吏掾!今日多亏了你!”他心中后怕不已,若非赵政力挽狂澜,他刚到手的兵权就丢了,甚至可能被安上罪名。
赵政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他目光扫过面如死灰、几乎站立不稳的张平,眼神冰冷。张平接触到他的目光,浑身一颤,如同被毒蛇盯上,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后宅。他彻底明白了,这个赵政,不仅手段高超,背景恐怕也深不可测,他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了。
‘怪物…这是个怪物!’张平瘫坐在后堂的胡床上,内心被巨大的恐惧填满,‘连郡守使者都敢威胁,还威胁成功了!我…我还是老老实实当个泥塑县令吧…’
危机暂时解除,但赵政心中并无多少轻松。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郡守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是夜,雨终于下了下来。开始是淅淅沥沥,随即转为瓢泼,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赵政在值房内,就着昏黄的灯火,查看墨影傍晚时分秘密送来的第一批情报——大多是市井流言和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但这标志着“黑冰台”开始运转。
忽然,窗外传来三声极有规律的、类似鸟鸣的哨音——是他与墨影约定的紧急信号。
赵政眼神一凝,迅速吹灭灯火,无声地来到门后。
片刻,一个湿漉漉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滑入门内,正是墨影。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激动。
“主人,”墨影压低声音,气息因急促而有些不稳,“刚接到从陈郡方向来的商队传回的密信,用您教的法子验证过了,千真万确!”
“讲。”赵政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冷静。
墨影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陈胜部将周文,集结兵车千乘,步卒数十万,已破函谷关,直逼戏亭!距咸阳…已不足百里!天下…天下要大乱了!”
戏亭!那是咸阳最后的屏障!烽火,终于烧到了帝国的核心!
纵然是赵政,听到这个消息,呼吸也不由得为之一窒。他仿佛能看到,瓢泼大雨之下,周文的数十万大军如同黑色的潮水,涌向那座他曾经无比熟悉、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城池。帝国的丧钟,在这一刻,被敲响了!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冰冷的雨丝夹杂着狂风扑打在他脸上,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远方的杀伐之意。漆黑的夜空中,偶尔有闪电撕裂天幕,刹那间照亮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沉淀了千年的、如同火山喷发前般的冷静与灼热。
萧何不知何时也已来到门外,他显然也从其他渠道得到了消息,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与凝重:“赵兄…”
赵政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雨幕,穿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即将燃起滔天烈焰的战场上。
良久,他轻轻合上窗户,将风雨隔绝在外。转身,面对萧何和墨影,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金铁交鸣,在这风雨之夜清晰地响起,“所有人,按第二套方案准备。”
他顿了顿,望向西方,那是咸阳的方向,唇边竟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风暴已至,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窗外,暴雨如注,冲刷着古老的土地,仿佛要洗净旧时代的污秽,也仿佛在为新时代的诞生,奏响一曲狂暴的序乐章。沛县这个小池塘,终于要被卷入天下倾覆的洪流之中。而执竿的钓者,已然准备好了他的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