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酣畅淋漓的哭泣,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掉了京妙仪心上厚重的尘埃。
雨过之后,虽然悲伤的土壤依旧湿润,但某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东西,似乎随着泪水一起流走了。
她不再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虽然话依旧不多,脸上的笑容也罕见,但那双凤眼里,重新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她会开始留意顾初妤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幼稚园里的趣事,虽然很少回应,但会微微侧头听着。
她默许了顾初妤更加“得寸进尺”的靠近——比如,会主动爬上她的床,挨着她一起看图画书;比如,会把自己吃了一半、觉得特别好吃的点心,非要塞到她嘴里让她也尝尝。
京妙仪依旧是清冷的,但那种冷,不再是刺骨的寒冰,而像是初春融雪时,溪水潺潺的微凉。
京雪迎将这一切变化看在眼里,心里提着的那口气,终于缓缓松了下来。
她知道,最难熬的阶段,正在慢慢过去。
但她也明白,悲伤不会凭空消失,它需要被安放,被纪念,用一种健康的方式,融入往后的生命里。
一天下午,京雪迎带着一个精致的小篮子和几本植物图鉴,找到了正在花园暖房里安静看书的京妙仪,以及像个小粘糕一样靠在她身边的顾初妤。
“妙仪,初妤,”京雪迎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笑容温和,“我想带你们去个地方,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京妙仪从书本上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询问。
顾初妤则立刻来了精神,从秋千椅上跳下来,跑到京雪迎身边,好奇地扒着篮子边缘往里看:“雪迎姐姐,我们去哪里?做什么呀?篮子里是什么?”
篮子里放着几个小巧的花盆,一些营养土,还有几包用牛皮纸袋装好的种子。
“我们去秘密基地。”京雪迎摸了摸顾初妤的脑袋,目光却看向京妙仪,“我们一起去种点东西,好不好?”
秘密基地。
那个承载了她们太多无忧无虑时光的阁楼角落。
自从母亲去世后,京妙仪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那里有太多关于母亲的记忆,甜蜜而刺眼。
她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但京雪迎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即将出口的拒绝卡在了喉咙里。
“不是去逃避,也不是去忘记,”京雪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们是去……种下一个纪念。”
“纪念?”顾初妤眨巴着大眼睛,不太明白。
“嗯,”京雪迎蹲下身,平视着两个妹妹,“纪念大伯母。种一株植物,看着它发芽,长大,开花……就像大伯母的爱和希望,还在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我们,和我们一起成长。”
这个解释,简单而美好,瞬间击中了顾初妤小小的心。
“就像妈妈星一样吗?”她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眼睛亮了起来,“种一棵……妈妈植物?”
京雪迎被她稚气的说法逗得微微一笑:“对,就像妈妈星一样。”
她又看向京妙仪,眼神里带着鼓励和询问。
京妙仪沉默着。
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纪念……妈妈。
用一种生长的方式。
而不是沉浸在失去的废墟里。
她攥了攥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天抱着顾初妤时,感受到的温度。
许久,她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好。”
声音很低,却清晰地表达了同意。
京雪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顾初妤更是开心地拍起手来:“好耶!我们去种妈妈植物!”
三人一起上了阁楼。
秘密基地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铺着柔软的旧地毯,放着几个舒适的抱枕和矮桌,那个小小的、能看到星空的窗户也依旧明亮。
只是空气里,多了一层淡淡的、无人光临的尘埃气息。
京雪迎熟练地打开窗户通风,让午后的阳光和微风一起流淌进来。
她将篮子放在地毯中央,把花盆、土壤和种子一一拿出来。
“我们来选一种植物吧。”她翻开植物图鉴,指给她们看,“这种叫‘琉璃苣’,传说能带来勇气,花朵是漂亮的蓝色小星星形状。”
“这种是‘三色堇’,很顽强,冬天也能开花,有很多种颜色,像彩虹一样。”
“还有这个,‘勿忘我’,名字就很适合,对吧?”
顾初妤凑在小桌子前,小脑袋几乎要埋进图鉴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每一种都好漂亮,难以抉择。
“姐姐,我们种哪个呀?”她习惯性地求助般地看向京妙仪。
京妙仪的目光扫过那些图片和名字。
勇气,顽强,勿忘……
每一个词,都像是对她无声的期许和安慰。
她的指尖在图鉴上轻轻划过,最终,停留在了一种植物的图片上。
那是一种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草,叶片细长,开着极其细小的、白色的五瓣花朵,像散落在草丛里的迷你星星。
图鉴旁边的介绍写着:【满天星,石竹科,生命力极强,适应各种环境,花语:清纯、关怀、思念、配角。】
“这个。”京妙仪轻声说。
京雪迎看着她的选择,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心疼。
满天星。
不像主角那样耀眼夺目,却默默点缀,坚韧不拔,象征着思念。
很适合。
“好,那就种满天星。”京雪迎拿出那包对应的种子。
接下来,就是动手环节。
京雪迎负责指挥和帮忙,京妙仪和顾初妤则是主要劳动力。
顾初妤挽起小袖子,露出白嫩嫩的胳膊,干劲十足。
她抢着要给花盆里装土,结果小手没轻重,泥土撒出来不少,弄得地毯上和小裙子上都是。
她哎呀叫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京妙仪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拿起小铲子,将她弄撒的泥土小心地收拾回花盆里。
她的动作很细致,很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装好土,京雪迎教她们如何在土里挖出合适的小坑,如何将那些比芝麻还小的种子轻轻放进去,再如何小心翼翼地覆上一层薄薄的土。
“要轻轻的哦,”京雪迎提醒,“就像对待睡着了的小宝宝。”
顾初妤立刻屏住呼吸,用两根小手指捏起几颗种子,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一点点放进小坑里,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乖乖睡觉,快点发芽……”
京妙仪也学着她的样子,动作虽然依旧有些僵硬,但那份专注和认真,却是前所未有的。
三个女孩,围坐在小小的花盆边,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们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混合着泥土的清新气息。
没有人说话,只有细微的、小心翼翼的动作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这一刻,时间仿佛变得缓慢而温柔。
悲伤似乎被这专注的仪式感暂时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宁静的、带着希望的力量。
当三盆满天星都播种完毕,京雪迎拿出一个小小的喷壶,递给顾初妤:“好了,现在给它们喝点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
顾初妤郑重地接过喷壶,像个小园丁一样,仔仔细细地给每一盆泥土都喷上了均匀细密的水雾。
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小脸上洋溢着满足和成就感。
她看向京妙仪,眼睛亮晶晶的:“姐姐,等它们长大了,开出好多好多小星星,妈妈在天上一定能看到,对不对?”
京妙仪看着那三盆还只是泥土的花盆,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那片细碎而繁盛的白色星海。
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
“嗯。她会看到的。”
京雪迎微笑着看着她们,柔声说:“那我们就约定好了,要一起照顾它们,看着它们发芽,长大,开花。”
“好!”顾初妤立刻伸出沾着一点泥土的小手指,“拉钩!”
这一次,京妙仪没有迟疑。
她也伸出了自己的小手指,和顾初妤的,还有京雪迎伸过来的,轻轻地勾在了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童稚的声音在小小的阁楼里回响,像一个郑重的誓言。
阳光暖暖地照着那三盆刚刚播种下希望的花盆,也照着三个女孩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纪念,不一定要用眼泪。
也可以用生长,用希望,用彼此陪伴的温暖。
一株小小的植物,连接着过去与未来,也连接着她们三个,更加紧密地,走在愈合与成长的路上。
生命的韧性,有时候,就藏在一颗微不足道的种子里。
等待着破土而出,等待着,缀满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