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新的星空投影灯,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京妙仪封闭的内心世界激起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涟漪不大,却真实存在。
她依旧沉默,依旧常常一个人待着,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尖锐冰冷,确实在缓慢地消融。
她开始允许顾初妤更长时间的陪伴,有时甚至会在她哼着不成调的歌时,不易察觉地微微侧耳。
那些被顾初妤放在她身边的画,她偶尔会多看两眼,虽然目光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至少,不再是无视。
顾初妤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变化。
她像一只终于等到春天迹象的小动物,欢欣鼓舞,更加勤快地往京家跑。
她的小脑袋里开始盘算着,是不是可以试着和妙仪姐姐说说话了?哪怕只是一句“今天天气真好”?
然而,还没等她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再次席卷了她们尚显脆弱的关系。
那是一个午后,京妙仪在家庭教师的辅导下,勉强完成了一些课业。
顾初妤像个小尾巴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自己玩着自己的手指,或者看着窗外,没有打扰。
课业结束后,京妙仪似乎有些烦闷,起身想去花园走走。
顾初妤立刻放下手里摆弄的彩色串珠,也跟了上去。
阳光很好,花园里的花草散发着勃勃生机。
京妙仪走在前面,步伐不快,顾初妤就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保持着一种默契的距离。
她们走到花园靠近围墙的一角,这里比较僻静,种着几棵高大的乔木。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同样贵族学校制服的小男孩,嬉笑打闹着从另一条小径跑了过来。
看样子,是住在附近、同样家境优渥的孩子,或许是来找京家旁系的孩子玩的。
他们看到了独自走在前面的京妙仪。
其中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显然是这群孩子的头头,他停下脚步,指着京妙仪,用不大不小、却足够清晰的声音对同伴说:
“看,就是她!京家那个没妈妈的!”
他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猛地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空气瞬间凝固。
京妙仪的脚步蓦地停住。
她的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紧紧攥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那句话带来的万分之一。
没妈妈的……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心底最脆弱、最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
耳边嗡嗡作响,世界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
只剩下那句恶意的、带着孩童天真残忍的话,在反复回响。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像海啸般在她胸腔里冲撞,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撕裂。
可她依旧死死地忍着,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雕像,连颤抖都没有。
只是那挺直的脊背,透出一种近乎破碎的倔强。
她习惯了。
习惯了用冷漠和沉默来筑起防线,习惯了一个人承受所有的恶意和伤痛。
她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些男孩,只是僵在原地,仿佛这样,那些话语就无法真正伤害到她。
跟在后面的顾初妤,也听到了那句话。
她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没妈妈的”是什么意思。
但当她看到前面妙仪姐姐骤然僵硬的背影,看到她紧紧攥住的、指节泛白的小拳头时,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的怒火,像火山一样,“轰”地在她小小的胸膛里爆发了!
她不懂什么叫“没妈妈的”,但她知道,那一定是非常坏、非常伤人的话!
因为妙仪姐姐看起来……好难过,好难过!
比之前任何一次不说话、不理她的时候,都要难过!
那些坏人!他们凭什么这样说妙仪姐姐?!
顾初妤的小脸瞬间气得通红,原本水汪汪的小鹿眼瞪得圆圆的,里面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她平时被娇惯出来的那些小脾气、小任性,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保护妙仪姐姐的勇气。
她甚至没有多想,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像一颗被点燃的小小炮弹,她猛地从京妙仪身后冲了出去!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还在嬉笑的胖男孩,狠狠推了一把!
“不准你说妙仪姐姐!!”
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用力而带着尖锐的哭腔,小小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那胖男孩显然没料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个小不点,被推得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稳住身形,恼羞成怒地看着眼前这个还没他胸口高、却敢推他的小豆丁。
“你谁啊你!敢推我?!”胖男孩怒气冲冲地吼道。
顾初妤被他吼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心里有点害怕。
她从小被保护得太好,几乎没跟人起过冲突,更别说面对比自己高大不少的男孩的怒气。
但当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身后那个依旧僵硬、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的背影时,那股害怕瞬间被更大的勇气压了下去。
她不能退缩!
妙仪姐姐只有她了!
她重新挺起小胸脯,尽管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摆出最凶的样子,叉着腰,仰着头,对着那个胖男孩,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更大声地喊了回去:
“不准你说!不准你说妙仪姐姐!我、我保护她!!”
“我保护她”这四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决心。
她那么小,那么瘦弱,站在几个比她高壮的男孩面前,像一只试图保护身后雏鸟的、炸起了全身绒毛的小麻雀。
看起来可笑,却又莫名地让人心头震动。
那几个男孩似乎被她的气势唬住了一下,但随即,被推的胖男孩觉得在同伴面前丢了面子,更加恼怒。
“保护?就凭你这个小矮子?”他嗤笑一声,上前一步,似乎想动手。
就在这时,一直背对着他们、僵硬得像尊石像的京妙仪,终于动了。
她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那双凤眼里,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死寂,也不再是刚刚被刺痛时的脆弱茫然。
里面像是骤然凝结了千年不化的寒冰,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远超年龄的、骇人的压迫感。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直直射向那个胖男孩。
没有愤怒的嘶吼,没有委屈的控诉。
只是那样冰冷地、无声地看着他。
胖男孩被她看得心里莫名一怵,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
周围的嬉笑声也瞬间消失了,几个男孩都有些不安地看着突然转过身来的京妙仪。
她明明比他们也高不了多少,但那双眼睛里的冷意,却让他们不自觉地感到害怕。
京妙仪没有理会那几个男孩。
她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那个还叉着腰、像个小斗鸡一样挡在她身前,明明自己怕得声音都在抖,却依旧固执地喊着“我保护她”的、小小的背影上。
那一刻,京妙仪冰冷的心墙,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
轰然一声,塌陷了巨大的一角。
一直死死压抑着的、厚重的坚冰,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并且迅速蔓延。
她看着顾初妤微微发抖的小肩膀,看着她为了维护自己而竖起的、并不坚固的尖刺。
一种从未有过的、汹涌而陌生的热流,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瞬间淹没了她的心脏。
酸涩,胀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让她几乎落泪的暖意。
这个傻妤宝……
这个明明自己那么胆小,那么娇气,却会在别人欺负她时,第一个冲出来,用她那微不足道的力量,笨拙地、拼命地想要保护她的傻妤宝……
京妙仪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眼底翻涌的热意。
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上前。
她没有看那些男孩,仿佛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她径直走到顾初妤身边。
然后,在顾初妤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伸出手,一把握住了顾初妤那只因为紧张和害怕而微微出汗的小手。
手心传来的温热和柔软的触感,让顾初妤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
她看到了京妙仪近在咫尺的脸。
看到了她那双不再冰冷、而是翻涌着复杂情绪的凤眼。
京妙仪没有看她。
她的目光,依旧冰冷地锁定着那个胖男孩。
但她的手,却将顾初妤的小手紧紧攥在掌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将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一个无声的、却再明确不过的保护姿态。
——别怕。
——到我身后来。
顾初妤被她拉到了身后,小手被紧紧握着,那温暖的、坚定的触感,瞬间驱散了她所有的害怕和不安。
她仰头看着京妙仪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此时的妙仪姐姐,好像……不一样了。
好像以前那个会保护她的妙仪姐姐,又回来了。
京妙仪站在顾初妤身前,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冰冷而不可逾越的山峰。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寒潭般的凤眼,冷冷地扫过那几个男孩。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让那几个原本还气焰嚣张的男孩,瞬间噤若寒蝉。
尤其是那个胖男孩,被京妙仪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地嘟囔了一句:“……神、神气什么!我们走!”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带着他的同伴跑掉了。
花园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小女孩。
京妙仪依旧握着顾初妤的手,没有松开。
她垂着眼睫,看着地面,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她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
顾初妤站在她身后,小手被她紧紧攥着,心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种奇异的、暖洋洋的感觉。
她偷偷看着京妙仪的侧影,小声地、带着点邀功似的语气,怯生生地问:
“……姐姐,我、我厉害吗?”
京妙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目光,落在了顾初妤那张还带着点后怕、却又努力想表现出“我很勇敢”的小脸上。
那双小鹿眼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清澈,纯粹,不掺一丝杂质。
京妙仪看着这双眼睛,看着这个明明自己怕得要死,却还是冲出来想要保护她的傻孩子。
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终于,有什么东西,彻底地、轰然倒塌。
温暖的光,照了进来。
她握着顾初妤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一些。
仿佛握住了,全世界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