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了。
宾客散尽,那些压抑的低语和刻意的叹息,连同满目的黑白,仿佛一起被关在了京家老宅厚重的大门之外。
又或者,它们并没有离开,只是无声地渗透进了这座宅院的每一寸砖瓦,每一寸空气里,沉甸甸地压着,让人喘不过气。
铅灰色的天空依旧低垂,湿冷的寒意缠绕不去。
京妙仪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里。
身上那件崭新的黑色连衣裙,此刻像一层冰冷的铠甲,包裹着她瘦小的身躯。
宾客散去时带来的细微气流拂过她的裙摆,她一动不动,仿佛脚下生了根,又或者,她的灵魂早已随着那具沉重的棺木,一同被埋入了冰冷的地下。
父亲红着眼眶,由陈叔扶着,去书房处理后续事宜了,他的背影佝偻,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京雪迎担忧地看了堂妹一眼,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也暂时离开了,去安排一些琐事。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京妙仪一个人。
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深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曾经清冷剔透,此刻却只剩下空洞死寂的凤眼。
她没有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呼吸都轻得仿佛不存在。
那种过分的平静,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慌。
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发条的人偶,定格在悲伤的顶点,再也无法做出下一个动作。
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动了一下。
不是走向任何人,而是转身,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通往老宅更深处的楼梯走去。
她的步伐很慢,很轻,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那小小的、挺直的背影,在黑与白为主色调的宏大空间里,显得异常单薄,异常孤独。
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宅院吞噬。
她没有回头。
顾初妤被妈妈抱离京家老宅时,眼泪就一直没停过。
不是大声的哭闹,而是小声的、持续的啜泣,像受伤的小兽,把脸埋在妈妈颈窝里,肩膀一耸一耸。
“妈妈……妙仪姐姐……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哽咽着问,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害怕。
顾妈妈心疼地擦着女儿的眼泪,柔声安慰:“怎么会呢?妙仪姐姐只是太难过,太难过了。她需要一点时间,初妤乖,我们让妙仪姐姐安静一下,好吗?”
“可是……她都不看我……”顾初妤想起葬礼上京妙仪那个冰冷的、陌生的眼神,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又是一阵难过,“她以前……不会那样的……”
“那是因为悲伤太大了,把妙仪姐姐暂时藏起来了。”顾妈妈试图用孩子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就像……就像初妤最喜欢的娃娃坏了,你也会很伤心,不想说话,对不对?”
这个比喻让顾初妤稍微理解了一点,但她还是无法完全接受。
她的妙仪姐姐,不是娃娃,她是活生生的人啊。
怎么会……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呢?
回到家后,顾初妤的情绪依旧低落。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京妙仪以前送给她的那个旧小熊玩偶——虽然她已经有了很多更新、更漂亮的娃娃,但这只是她最珍视的——坐在窗边,望着京家老宅的方向发呆。
小鹿眼里水汪汪的,盛满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担忧和迷茫。
她想起和妙仪姐姐一起分享的糖果,想起妙仪姐姐在她午睡时塞过来的小熊,想起她被人欺负时,妙仪姐姐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她们在秘密基地里看过的星星……
那些温暖的、明亮的记忆,与今天葬礼上那个黑白分明、冰冷彻骨的画面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她不要妙仪姐姐变成那样。
她想看到以前那个,虽然不爱笑,但眼睛里有星光,会默默牵着她手,会纵容她小脾气的妙仪姐姐。
第二天,顾初妤就吵着要去京家找京妙仪。
顾妈妈拗不过她,又担心京家现在情况不便打扰,只好先打了个电话给陈叔。
陈叔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疲惫,但依旧温和有礼:“顾太太,劳您和顾小姐挂心了。大小姐她……从昨天回来后,就没再说过话,一个人待着,谁也不让靠近。老爷和雪迎小姐都很担心。顾小姐若是想来……也好,或许大小姐看到熟悉的小伙伴,能好一点?不过,请务必有心理准备。”
得到允许后,顾初妤立刻精心挑选了自己最近画得最好的一幅画——画上是她和京妙仪还有京雪迎手拉手在花园里玩,背景是灿烂的太阳和五彩的花——小心翼翼地卷好,抱在怀里,催促着妈妈出门。
再次踏入京家老宅,顾初妤敏感地察觉到,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比外面要冷上几分。
往日里虽然也安静,但有一种祥和的底蕴,可现在,只剩下一种无生气的、凝固般的沉寂。
连佣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更是细声细气,生怕惊扰了什么。
陈叔亲自迎了出来,他穿着笔挺的燕尾服,头发一丝不苟,但眉宇间的忧虑和眼下的青黑却无法掩饰。
“顾小姐来了。”他微微躬身,声音低沉。
“陈叔,妙仪姐姐呢?”顾初妤迫不及待地问,小脸仰着,满是期待。
陈叔的目光掠过她怀里紧紧抱着的画轴,心里叹了口气,指向二楼的方向:“大小姐……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或者……可能在夫人以前的书房。她已经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也不出声。”
顾初妤闻言,立刻迈开小短腿,熟门熟路地就要往楼上跑。
“初妤,慢点,别吵到妙仪姐姐。”顾妈妈在后面轻声提醒。
顾初妤放轻了脚步,噔噔噔地跑上二楼。
她先去了京妙仪的卧室。
房门紧闭着。
她踮起脚尖,勉强能够到门把手,但她记得礼貌,没有直接推开。
她抬起小手,轻轻地、带着点犹豫地敲了敲门。
“妙仪姐姐?”她软软地叫着,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连一丝脚步声都没有。
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
顾初妤不死心,又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了听,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她有些失望,又有些担心,抱着画轴,转身朝着京夫人以前的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倒是虚掩着一条缝。
顾初妤心中一喜,轻轻推开一条更大的缝隙,把小脑袋探了进去。
书房里光线有些昏暗,窗帘没有完全拉开。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书籍和旧物的味道,还隐约残留着一丝京夫人常用的香水气息。
京妙仪果然在这里。
她并没有坐在书桌后,而是蜷缩在靠窗的一张单人沙发里。
那是京夫人生前最喜欢的位置,常常坐在这里看书,晒太阳。
此刻,京妙仪穿着黑色的居家服,整个人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显得更加瘦小。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件叠好的、看起来是京夫人的羊毛披肩,脸朝着窗户的方向,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对于顾初妤的闯入,她似乎毫无所觉。
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
“妙仪姐姐……”顾初妤又唤了一声,抱着画轴,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了进去。
她走到沙发边,距离京妙仪只有一步之遥。
她能清晰地看到京妙仪苍白的侧脸,看到她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看到她眼底那片化不开的浓重阴影。
这样的妙仪姐姐,让她感到陌生,还有一丝……害怕。
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将自己怀里的画轴举了起来,递到京妙仪面前。
“妙仪姐姐,你看,我画的。”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点讨好,一点点期待,“是我们一起在花园玩,还有太阳,有花花,你看,好看吗?”
京妙仪的视线,依旧凝固在窗外。
仿佛顾初妤和她手中的画,都只是空气。
那幅充满童真和明媚色彩的画,在这间弥漫着悲伤和怀念的书房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顾初妤举着画轴的手臂开始发酸。
期待渐渐变成了委屈,眼眶又开始泛红。
为什么不理她?
妙仪姐姐是不是真的不要她了?
“姐姐……”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小手固执地举着画,“你看看嘛……”
终于,京妙仪有了反应。
她极其缓慢地、像是生锈的齿轮般,转过了头。
目光,落在了顾初妤脸上。
依旧是那片空洞的死寂,没有任何波澜。
然后,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了那幅色彩鲜艳的画上。
只停留了不到一秒。
随即,她便转回了头,重新面向窗户。
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甚至连一个轻微的摇头或者点头都没有。
彻底的漠视。
比直接的拒绝,更让人心冷。
顾初妤举着画轴的手,慢慢地、无力地垂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从她的小鹿眼里滚落下来,砸在地板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她不明白。
为什么悲伤,会让一个人变成这个样子?
连她都不要了。
她站在原地,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京妙仪始终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她不存在。
最终,顾初妤抬起袖子,用力抹了把眼泪,哽咽着,带着浓浓的鼻音,小声说:“……画,我放在这里了。”
她把卷好的画轴,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沙发旁边的矮几上。
然后,她一步三回头地,慢慢走出了书房。
走到门口,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黑色的、蜷缩在沙发里的身影,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一座凝固的、悲伤的雕像。
顾初妤心里难过极了。
她觉得,她和妙仪姐姐之间,好像突然立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厚厚的、冰冷的墙壁。
她在这头,妙仪姐姐在那头。
她怎么喊,怎么敲,里面的人,都听不到了。
从那天起,京妙仪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她拒绝去学校,拒绝和任何人交流。
大部分时间,她要么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要么就待在母亲的书房,一待就是一整天。
她不说话,不哭,不闹,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京父尝试过和她沟通,得到的只是沉默。
京雪迎想尽办法逗她开心,给她讲新听来的故事,或者试图拉她去花园散步,她也毫无兴趣,只是用那种空洞的眼神看着你,看得你心里发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连陈叔送上她平时最爱吃的点心,她也只是瞥一眼,然后摇摇头,或者根本不予理会。
她活生生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了一道高大而坚硬的壁垒。
拒绝所有人的靠近和关心。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隔绝那铺天盖地的、名为“失去”的痛苦。
而顾初妤,并没有放弃。
她几乎每天都会让妈妈带她来京家。
她不敢再去直接打扰京妙仪,只是每天坚持画一幅画。
画太阳,画小花,画小鸟,画她们记忆里的秘密基地,画星空……画所有她觉得美好的、明亮的东西。
然后让妈妈,或者拜托陈叔,把画送到京妙仪的房间里。
她期望着,或许某一幅画,能穿透那层厚厚的冰壳,能让她的妙仪姐姐,感受到一点点外面的暖意。
尽管,那些画送进去之后,大多石沉大海。
偶尔,陈叔会在收拾房间时,发现有些画被随意地放在角落,有些甚至掉在了地上,被不经意地踩过,留下模糊的脚印。
但顾初妤依旧日复一日地画着,送着。
这成了她唯一能做的,靠近妙仪姐姐的方式。
也是一种固执的、孩子气的信念——
她相信,她的妙仪姐姐,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老宅里的日子,在一种压抑的静默中流淌。
京妙仪如同一株缺少阳光和水分的植物,在自我隔绝的阴影里,日渐沉默,日渐消瘦。
她手腕上,那条顾初妤小时候送的、歪歪扭扭的彩色手链,显得越发松垮。
那道横亘在她与世界之间的壁垒,似乎越来越厚,越来越冷。
无人能够触及。
也无人知道,该如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