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初妤那些充满童真的“礼物”,像零星的火种,勉强温暖着京妙仪日益冰冷的世界。
但京雪迎知道,这远远不够。
京妙仪变得越来越沉默。
那种沉默,不再是孩童天性里的文静,而是一种沉重的、仿佛将所有声音都吸进去的黑洞般的死寂。
她在学校里依然优秀,回答问题简洁精准,测验成绩名列前茅。
但课间时,她不再偶尔看向窗外幼稚园的方向,而是常常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条歪歪扭扭的彩色手链,眼神空茫。
那是顾初妤送的。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编织绳结,仿佛在汲取某种微弱的力量。
回到家,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那个曾经充满欢笑的阁楼秘密基地。
只是现在,那里常常只有她一个人。
她不再主动去找京雪迎,也不再对顾初妤留下的那些小玩意儿表现出明显的情绪。
她只是接收,然后封存。
像一个过度负荷的容器,小心翼翼地封闭着自己,防止内里汹涌的恐惧和悲伤泄露分毫。
京雪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比京妙仪年长几岁,心智更为成熟,更能理解伯母病重背后所代表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她看到堂妹眼底日益浓重的青黑,看到她偶尔在无人注意时,望着医院方向那瞬间放空的、带着细微颤抖的眼神。
那不是一个七岁孩子应该承受的重量。
这天晚上,京雪迎端着一杯温牛奶,敲响了京妙仪的房门。
里面沉寂了片刻,才传来一声低低的:“进。”
京雪迎推门进去。
京妙仪正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作业本,但笔尖久久没有落下。
她穿着睡衣,身形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让人看不清表情。
“妙仪,”京雪迎将牛奶放在桌上,声音放得很轻,“喝点牛奶,早点休息。”
京妙仪没有回头,也没有碰那杯牛奶,只是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声音干涩。
京雪迎没有离开。
她拉过一旁的椅子,在京妙仪身边坐下。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妙仪,”京雪迎再次开口,语气平静而温和,像夜晚平稳的海浪,“你很害怕,对吗?”
京妙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是沉默。
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回答。
京雪迎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久到京雪迎以为她不会回应时,京妙仪才极轻地、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她咳嗽得……很厉害。”
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沙哑。
像被砂纸磨过。
京雪迎的心微微揪紧。
她知道,京妙仪说的“她”,指的是她的母亲。
那个曾经优雅温柔,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得日渐憔悴的女人。
“我听到了。”京雪迎轻声说,她没有试图用空洞的安慰去敷衍,“听起来很难受。”
她选择承认这份恐惧的存在。
京妙仪的睫毛颤抖了一下。
京雪迎继续用她那特有的、理性的,却不失温度的声音说道:“但是妙仪,大伯母她很坚强。”
“她正在非常努力地配合医生治疗。”
“她每一次忍耐,每一次坚持,都是为了能够好起来,为了……能够继续陪着你,看着你长大。”
她顿了顿,观察着京妙仪的反应。
女孩依旧低着头,但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丝。
“所以,”京雪迎的声音更加柔和,“你也要坚强起来,好吗?”
“不是不让你害怕,也不是不让你难过。”
“而是要把这份害怕和难过,变成支撑自己的力量,也变成支撑大伯母的力量。”
“她一定希望看到她的妙仪,是一个勇敢的孩子。”
京雪迎没有说“不要哭”,也没有说“一切都会好”。
那些话对于此刻的京妙仪来说,太过苍白无力。
她只是告诉她,她的感受是被理解的,她的恐惧是真实的。
但同时,她也为她指明了方向——像她母亲一样,坚强面对。
京妙仪依旧沉默着。
但京雪迎看到,她一直紧握着笔杆的手指,缓缓松开了些。
那杯放在桌上的牛奶,氤氲着温热的白气,慢慢升腾,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初妤她很担心你。”京雪迎适时地换了一个话题,一个或许能让京妙仪感到一丝暖意的话题,“她每天都会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会把她觉得所有好的东西都留给你。”
提到顾初妤,京妙仪一直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极细微的涟漪。
“……我知道。”她终于又吐出了几个字。
声音依旧很低,却似乎没有那么干涩了。
那个小小的、执着的身影,那些笨拙却真诚的“礼物”,是她这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确定的光亮。
“她可能不太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京雪迎微微一笑,“但她知道你不开心,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想要让你开心一点。”
“她很依赖你,妙仪。”
“所以,就算为了她,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京雪迎知道,对于京妙仪而言,“责任”和“被需要”的感觉,或许比单纯的安慰更能给予她力量。
果然,京妙仪缓缓抬起头,看向了京雪迎。
那双清冷的凤眼里,不再是全然的空茫和死寂,而是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有未散的恐惧,有沉重的压力,但似乎……也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坚定。
她看着京雪迎,看了好几秒。
然后,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嗯。”
只是一个单音。
却仿佛用尽了她此刻全部的力气。
京雪迎知道,这番话,她听进去了。
或许无法立刻驱散所有阴霾,但至少,在那片沉重的黑暗里,为她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指引方向的灯。
京雪迎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站起身,轻轻拍了拍京妙仪依旧单薄的肩膀。
“把牛奶喝了吧,然后早点睡。”
她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又只剩下京妙仪一个人。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端起了那杯已经变得温热的牛奶。
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
她小口小口地,将牛奶喝完。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流入胃里,带来一种奇异的、被安抚的感觉。
她放下杯子,目光再次落到手腕那条彩色手链上。
脑海中,浮现出顾初妤送她手链时,那双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小鹿眼。
也浮现出母亲即使病中,也努力对她露出的温柔笑容。
还有京雪迎刚才那番冷静却充满力量的话语。
恐惧依旧存在。
悲伤也未曾远离。
但此刻,她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沉淀了下来。
像暴风雨中摇曳的小船,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握紧船舵,直面风浪。
她拿起笔,重新看向桌上的作业本。
笔尖落下,这一次,动作稳定了许多。
窗外,夜色深沉。
但京妙仪知道,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
而她,必须学会在阴影中,继续前行。
为了母亲,也为了……那个将她视为全世界的小小身影。
这份悄然滋生的、超越年龄的坚韧,或许,就是成长必经的淬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