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吧。”
京妙仪的声音不高,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
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
顾初妤满腔的勇气和期待,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大半。
她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蜷缩了一下。
精心准备的便当盒孤零零地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一角,显得那么突兀和可笑。
她以为,至少……至少京妙仪会有点惊讶,或者,会打开看看?
哪怕只是看一眼她努力了一上午的成果。
可是没有。
京妙仪甚至没有再多给那个便当盒一个眼神。
她已经重新低下头,拿起了刚才放下的钢笔,目光回到了文件上。
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一副“公事繁忙,闲人勿扰”的姿态。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加凝滞,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顾初妤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比如,“妙仪姐姐,你记得吃。”
或者,“是我自己做的,可能不太好吃……”
但看着京妙仪那副完全沉浸在工作中的疏离模样,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很多余。
那股熟悉的、因为被忽视而涌上的委屈感,又悄悄地冒了出来。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压下去。
不行,不能哭。
不能就这么放弃。
是她先迟钝,是她先任性。
现在,轮到她来努力了。
“那……妙仪姐姐,你忙,我先出去了。”
她小声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高跟鞋踩在地毯上的声音,带着几分仓促。
直到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关上,京妙仪才缓缓抬起头。
目光,落在了那个嫩黄色的、与这间冷色调办公室格格不入的便当盒上。
她的眼神极其复杂。
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本能的克制。
她想起顾初妤刚才那副样子。
穿着鲜亮的裙子,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很陌生。
不再是那个只会理直气壮索取、肆无忌惮试探的小作精。
她竟然……会主动做便当?
京妙仪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最终,她还是伸出手,将那个便当盒拿到了面前。
打开盖子。
里面的“内容”映入眼帘。
卖相……实在算不上好。
番茄炒蛋的颜色有些暗沉,煎火腿的边缘焦黑,米饭也看起来湿哒哒的。
和她平日里吃的、由顶级厨师精心烹饪的食物,天差地别。
空气中,似乎还隐隐飘散着一丝焦糊味和过咸的气息。
京妙仪沉默地看着。
看了很久。
然后,她拿起了旁边备用的银质筷子,夹起一块卖相尚可的煎火腿,送入了口中。
咀嚼的动作很慢。
面无表情。
没有人知道那味道究竟如何。
她只是默默地,一口,接着一口,吃掉了大半的便当。
包括那碗味道奇怪的“汤”。
吃完后,她将便当盒重新盖好,放到了一边。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在她重新投入工作前,眼底深处那冰封的寒意,似乎……融化了一毫米。
……
顾初妤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京家别墅。
陈叔看到她这么快回来,而且情绪明显低落,心里猜到了七八分。
“顾小姐,您回来了。”陈叔一如既往地恭敬,没有多问。
“嗯。”顾初妤蔫蔫地应了一声,连拖鞋都没换,就直接窝进了客厅的大沙发里,抱着柔软的抱枕,把脸埋了进去。
失败。
太失败了!
她人生的第一次主动,就遭到了如此冰冷的对待。
京妙仪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那个便当……她会不会看都没看,就直接扔掉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顾初妤心里更难过了。
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挫败感。
原来主动对一个人好,而对方不回应,是这么难受的一件事。
那以前的京妙仪,是怎么忍受她那么多年的任性妄为和迟钝无知的?
她只是被冷落了一次,就委屈得想掉眼泪。
京妙仪呢?
她是不是一直在承受这种,甚至更甚的煎熬?
这个认知,让顾初妤心里那点委屈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愧疚和心疼。
不行,不能因为一次受挫就放弃!
京妙仪那座冰山,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被融化?
她得坚持下去!
顾初妤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小鹿眼里重新燃起了斗志。
不就是冷脸吗?
她以前作天作地的时候,京妙仪肯定也没少在心里对她冷脸!
现在换她来,她可以的!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送便当这招,看来效果不佳。
顾初妤蹙着眉,认真地思考起来。
她回想起以前,自己生病或者不开心的时候,京妙仪是怎么照顾她的。
除了无微不至地守在身边,好像……还会帮她放好洗澡水?
对!
放洗澡水!
这个听起来比做饭简单多了!
而且,是在家里进行,不会像去公司那样,有那么多人看着,压力那么大。
说干就干!
顾初妤看了看时间,估算着京妙仪平时下班到家的点。
她站起身,噔噔噔地跑上楼。
先是回到自己房间,拿出手机,开始搜索——
“如何调节合适的水温?”
“洗澡水放多少度比较合适?”
“泡澡放什么精油好?”
她看得无比认真,比看任何时尚杂志、珠宝图册都要专注。
甚至还拿了个小本子,记下了要点。
“水温38-40度……不能太烫……”
“水位放到浴缸三分之二……”
“放松的话,可以加两滴薰衣草精油……”
准备好“理论知识”,顾初妤深吸一口气,做贼似的,溜进了京妙仪的主卧。
这还是她在明确自己的心意后,第一次主动进入这个绝对私密的空间。
房间很大,是极简的冷色调装修,黑白灰为主,整洁得一丝不苟,空气里弥漫着京妙仪身上那种特有的、冷冽又干净的香气。
顾初妤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与卧室相连的浴室。
浴室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干净得发亮。
巨大的按摩浴缸安静地躺在那里。
顾初妤走到浴缸前,开始研究那些复杂的按键和龙头。
她先试着打开了水龙头。
“哗——”
水流猛地冲出来,吓了她一跳。
她手忙脚乱地调节着冷热水,手指小心翼翼地伸到水流下试探温度。
“啊,好烫!”
她赶紧把热水关小一点,又加了些冷水。
“唔……好像又太凉了。”
来回调试了好几次,溅得她裙摆和脸上都是水珠,才终于把水温调节到感觉差不多合适的程度。
她看着汩汩流入浴缸的热水,松了口气。
然后,她想起笔记上说的精油。
目光在浴室一旁的架子上搜寻,果然看到了一排精致的精油瓶。
她拿起那瓶薰衣草味的,打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往水里滴了两滴。
淡淡的薰衣草香气弥漫开来,混合着水蒸气,让冰冷的浴室多了几分暖意和舒缓。
做完这一切,顾初妤看着渐渐升高的水位,心里有点小小的成就感。
看,她还是能做好事情的!
她算好了时间,在京妙仪到家前十分钟放好了水。
水温正好,水位也合适,香气淡淡的,一切都刚刚好。
她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然后悄悄退出了京妙仪的房间,回到自己那边,竖着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
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京妙仪会喜欢吗?
她会用吗?
……
楼下传来了汽车引擎声。
过了一会儿,是陈叔问候的声音,以及京妙仪那特有的、沉稳的脚步声。
顾初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听到脚步声上了楼,走向主卧的方向。
然后,是开门的声音。
接着,一切归于平静。
没有预想中的询问,也没有任何表示。
顾初妤等啊等,等了快半个小时,主卧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忍不住,偷偷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看。
正好看到京妙仪从主卧里走出来,身上已经换上了舒适的家居服,头发微微有些湿润,带着沐浴后的清爽气息。
她……她用了!
顾初妤心里一阵狂喜。
她忍不住,从门后探出小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京妙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邀功意味,小声问:“妙仪姐姐,洗澡水……还可以吗?”
京妙仪脚步顿住,侧头看向她。
那双清冷的凤眼,在走廊柔和的光线下,似乎不像白天在办公室时那么冰冷了。
她的目光在顾初妤带着期待和一点点紧张的小脸上停留了两秒。
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几乎微不可察。
但顾初妤看见了!
她看见了!
京妙仪回应她了!
虽然只是一个点头,连一个字都没有!
但这对于惜字如金、情绪从不外露的京妙仪来说,已经是破天荒的回应了!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顾初妤,她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甜甜地应了一声:“嗯!”
京妙仪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纯粹的笑容,眸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了书房。
但顾初妤却一点也不觉得失落了。
她开心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脏,傻笑了好久。
有效果!
她的笨拙关心,是有效果的!
京妙仪这座冰山,真的开始融化了!
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足以让顾初妤看到希望的曙光。
她决定了!
从明天起,她要更加努力!
提醒吃饭!放洗澡水!这些她都要坚持下去!
她要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把京妙仪从那个冰冷坚硬的外壳里,拽出来。
……
接下来的几天,顾初妤彻底化身成了京妙仪的“小尾巴”和“生活助理”。
虽然这个助理,当得实在有些笨手笨脚。
早上,京妙仪坐在餐桌前看财经报纸,顾初妤就会蹭过去,把温好的牛奶往她手边推推,小声提醒:“妙仪姐姐,早上喝点牛奶对身体好。”
京妙仪通常会看她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端起杯子,喝掉。
中午,顾初妤会算着时间,给京妙仪的办公室打电话。
接电话的通常是秘书。
顾初妤会一本正经地说:“我是顾初妤,麻烦提醒一下京总,该吃午饭了。”
第一次的时候,秘书明显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恭敬应下。
后来,这几乎成了固定流程。
晚上,顾初妤会雷打不动地提前溜进京妙仪的房间,帮她放好洗澡水。
调试水温依旧会弄得手忙脚乱,但她乐此不疲。
她甚至还开始研究起不同的精油,今天薰衣草助眠,明天柠檬草清新……
京妙仪对此,始终保持着沉默。
她从不主动提及,也从不评价。
对于顾初妤的提醒,她有时会照做,比如喝掉牛奶。
有时则毫无反应,比如电话提醒吃饭,她可能依旧会忙到忘记。
对于放洗澡水这件事,她似乎是默认接受了。
每次她沐浴后,身上都会带着顾初妤当天选择的、淡淡的精油香气。
顾初妤也不气馁。
她知道,对于京妙仪这样的人,能默许她的靠近,不拒绝她的“服务”,就已经是最大的进展了。
她依旧每天积极地忙活着。
像个努力啄着蛋壳的小鸡,固执地,想要啄开那道坚硬的屏障。
这天晚上,顾初妤照例提前放好了洗澡水。
今天她用的是洋甘菊精油,据说能舒缓神经。
她刚放好水,检查完水温,正准备悄悄离开,浴室的门却被从外面推开了。
京妙仪站在门口。
她似乎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身上还穿着白天那件丝质白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一颗,露出精致的锁骨。
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
她看到顾初妤在浴室里,似乎并不意外。
目光扫过浴缸里升腾着热气、飘着淡淡香气的水,然后又落回到顾初妤身上。
顾初妤没想到会撞个正着,一下子僵在了原地,脸颊迅速泛红。
“我……我刚好路过,看到水放好了……”她欲盖弥彰地解释,声音越说越小。
京妙仪没有说话。
她只是迈步走了进来。
浴室的空间因为她的到来,瞬间显得有些逼仄。
那股强大的、冷冽的气场,将顾初妤牢牢笼罩。
顾初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后背抵在了冰凉的瓷砖墙上。
京妙仪走到浴缸边,伸出手,探入水中。
纤细修长的手指在水流中轻轻划动了一下,感受着温度。
然后,她收回手,拿起旁边干净的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水珠。
整个过程,安静得让人心慌。
顾初妤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看着京妙仪近在咫尺的侧脸,那完美的下颌线,那清冷的眉眼,在氤氲的水汽中,似乎柔和了一点点。
但也可能只是她的错觉。
就在顾初妤以为京妙仪会像往常一样,无视她直接离开时。
京妙仪却转过身,面向她。
她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长时间地落在顾初妤的脸上。
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深沉的、看不懂的情绪。
顾初妤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妙仪姐姐……”她怯怯地喊了一声。
京妙仪终于开口了。
声音因为疲惫,带着一点微哑,在这充满水汽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磁性。
“你最近,很闲?”
顾初妤愣住了。
她设想过很多种京妙仪可能的反应。
冷淡的,无视的,甚至是不耐烦的。
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提问。
她眨了眨水汪汪的小鹿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承认自己很闲,所以才有空做这些?
还是否认,表明自己是特意为她腾出的时间?
看着她这副懵懂又无措的样子,京妙仪眼底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
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没有等顾初妤的回答。
只是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出去吧。”
依旧是没什么情绪的三个字。
但不知为何,顾初妤却觉得,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冰冷了。
甚至……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无奈?
顾初妤如蒙大赦,又带着一点点说不清的失落,赶紧低着头,从京妙仪身边溜了出去。
跑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大口喘着气。
脸颊烫得厉害。
京妙仪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嫌她烦了吗?
还是……只是单纯的询问?
顾初妤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解读京妙仪的话,真的好难啊!
比做高等数学题还难!
但是……
她回想起京妙仪刚才看她的眼神。
虽然没有笑意,但似乎……也没有厌恶。
而且,她好像没有生气?
顾初妤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
不管了!
只要没明确拒绝,没发脾气,她就当是默许和进步!
她还要继续!
京妙仪看着顾初妤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跑掉,这才缓缓将目光重新投向浴缸中氤氲的热水。
空气中,洋甘菊的淡淡香气萦绕不散。
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解衬衫的纽扣。
动作不疾不徐。
只是那双清冷的凤眼里,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细微的裂痕,正在悄然蔓延。
那个娇气又笨拙的身影,最近总是固执地在她眼前晃。
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和她以前,完全不同。
京妙仪闭上眼,将自己沉入温暖的水中。
热水包裹着身体,洋甘菊的香气舒缓着紧绷的神经。
她不得不承认。
这种笨拙的、持续的关心。
正在一点点地,瓦解她坚硬的外壳。
渗透进她冰冷的心防。
她……似乎并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