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深夜馄饨带来的暖意和满足感,在顾初妤心里盘旋了两天,像一只被喂饱了的小猫,慵懒而惬意。
她被那种独一无二的纵容浸泡着,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娇软的、被宠坏的光彩。
但这种感觉,在京妙仪又一次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跨国视频会议,而不得不取消原本答应陪她去看的新艺术展后,开始变得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被忽视的焦躁。
妙仪姐姐又在忙。
她总是有开不完的会,处理不完的文件,见不完的人。
顾初妤抱着膝盖,蜷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别墅里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连呼吸都显得清晰。
这种安静让她心慌。
她想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片令人不安的寂静,来重新抓住京妙仪的注意力,哪怕只是片刻。
她想起自己前几天随口提过想找一本关于古典珠宝鉴定的绝版书,京妙仪当时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也许……书已经找到了,就放在她的书房里?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变得无法遏制。
她知道京妙仪的书房通常是不允许旁人随意进入的,但她不一样,不是吗?她是顾初妤,是那个可以被无限包容的例外。
这种“例外”的想法,像一只诱惑的手,推着她从沙发上下来,赤着脚,像只轻盈的猫,悄无声息地走上了二楼。
书房的门没有锁。
她轻轻推开,一股熟悉的、带着冷冽书卷气和淡淡墨水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独属于京妙仪的味道。
书房很大,布置却极简。巨大的黑胡桃木书桌对着落地窗,两侧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类书籍和文件。一切都井井有条,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严谨和冷清。
顾初妤的目光在书架上逡巡,寻找着那本可能存在的书。
她的动作带着点漫不经心,手指划过一排排书脊。突然,她的目光被书桌后方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吸引住了。
那幅画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画框是朴素的原木色,与书房里其他昂贵的装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画的内容也很简单,是一片朦胧的、泛着微光的湖畔,岸边有一棵模糊的柳树,意境宁静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不知为何,这幅看似不起眼的画,却让顾初妤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它挂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她无法介入的秘密。
就在这时,她不小心碰倒了书桌角上的一个水晶笔筒。
“哐当”一声脆响!
笔筒摔在地毯上,虽然没有碎裂,但里面插着的几支笔和一把精致的裁纸刀都滚落出来。更糟糕的是,笔筒旁边那瓶开着盖子的、深蓝色的高级墨水,被她手忙脚乱想要扶住笔筒的手一带——
墨水瓶倾倒,浓稠的、近乎黑色的墨汁瞬间泼洒出来,如同决堤的洪水,无情地淹没了桌面上的一些文件,然后,滴滴答答地,流淌而下,精准地溅在了那幅挂在墙边的旧画上!
深蓝色的墨迹迅速在画布上晕染开来,污染了那片宁静的湖畔,模糊了那棵柳树的轮廓,彻底毁掉了整幅画的意境。
顾初妤彻底僵住了,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看着那幅被墨水玷污的画,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她闯祸了。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京妙仪大概是听到了刚才的动静,结束了视频会议过来查看。她依旧穿着那身利落的西装套裙,黑长直发一丝不苟地垂在身后。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顾初妤惊慌失措的小脸上,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地上狼藉的笔筒和散落的笔上,最后,定格在了那幅被墨水毁掉的画上。
那一瞬间,顾初妤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仿佛骤然下降了好几度,变得冰冷而粘稠,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京妙仪没有说话。
她甚至没有动。
但顾初妤看见,她那双总是清冷剔透的凤眼,在触及那幅被毁的画时,瞳孔猛地一缩,眸色骤然变得深沉冰冷,像是瞬间凝结的寒冰,里面翻涌着一种顾初妤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震惊,是愤怒,是……一种近乎破碎的痛楚?
那眼神太可怕了。
比任何责骂都要让她恐惧。
顾初妤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小巧的身体微微发抖,一双小鹿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要掉不掉,看起来可怜极了。
她在等。
等京妙仪像往常一样,无奈地叹口气,然后走过来,摸摸她的头,说“没事”。
或者,哪怕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然后叫佣人来收拾。
但是,都没有。
京妙仪就那样站在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死死地盯着那幅画。她的下颌线绷得极紧,侧脸冷硬得像是一座冰雕。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要将整个书房都冻结。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就在顾初妤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可怕的沉默压垮时,京妙仪终于动了。
她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幅画前。
她伸出手,指尖似乎想要触碰那被墨水污染的地方,但在即将触及时,又猛地蜷缩了回来,紧紧握成了拳。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顾初妤看到她闭了闭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再睁开时,眸子里那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已经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
她终于转过头,看向顾初妤。
那眼神,空洞,疏离,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
“出去。”
两个字。
声音不高,甚至没有什么起伏。
却像两把冰锥,狠狠扎进了顾初妤的心口。
没有责备,没有质问,只是这样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两个字。
顾初妤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道歉,想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
但在京妙仪那毫无温度的目光注视下,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出了书房,踉跄着,头也不回地跑下了楼。
那天晚上,顾初妤把自己关在客房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委屈,和一种莫名的恐慌。
妙仪姐姐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她。
哪怕她再任性,再胡闹,京妙仪最多也只是沉默,或者用那种略带纵容的、看穿她小把戏的眼神看着她。
可这次不一样。
那幅画……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
这个认知,让顾初妤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又闷又痛。
接下来的半天,顾初妤都过得战战兢兢。
她不敢去找京妙仪,甚至不敢出客房的门。别墅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佣人们都屏息凝神,连陈叔脸上的表情都比平时更加严肃。
她以为京妙仪会来找她,会生气,会……做点什么。
但什么都没有。
京妙仪就像忘了这件事,或者忘了她这个人,一直待在书房里,没有出来。
这种无声的冷处理,比任何惩罚都让顾初妤难受。
第二天,顾初妤顶着微肿的眼睛,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再次走向书房。
她想去道歉。
无论那幅画多重要,她都想尽力弥补。
书房的门依旧虚掩着。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
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京妙仪不在。
顾初妤的目光,下意识地首先投向昨天那幅旧画所在的位置。
然后,她愣住了。
那幅被墨水毁掉的旧画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崭新的、笔触细腻得惊人的手绘星空图。
深蓝色的夜空中,繁星点点,银河璀璨流淌,一颗流星正拖着长长的、闪亮的尾巴划过天际。星空的色彩过渡自然又梦幻,每一颗星星都仿佛在闪烁着微光。
那是她最喜欢的星空图案。
她曾经不止一次在京妙仪面前念叨过,说如果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星空就好了。
顾初妤怔怔地走到那幅星空图前,仰着头,几乎看痴了。
画得太美了,美得不真实。
而且……这颜料,看起来还没完全干透。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她的脑海。
难道……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顾初妤猛地回头。
京妙仪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浅灰色丝质衬衫,面容依旧冷艳,眼下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的淡青色。
她看着顾初妤,目光平静,仿佛昨天那个瞬间失控的人根本不是她。
顾初妤的心脏砰砰直跳,她指着墙上的星空图,声音因为激动和不确定而微微发颤,小声问:
“你……你画的?”
京妙仪没有回答。
她甚至没有看那幅画,只是径直走到书桌后坐下,拿起一份文件,平静地翻过一页。
晨光勾勒着她完美的侧脸轮廓,清冷,高贵,遥不可及。
仿佛昨夜那个因为一幅旧画被毁而骤然冰封的人,只是顾初妤的一场噩梦。
仿佛墙上这幅带着未干颜料气息的、她最喜爱的星空,是凭空出现的神迹。
但顾初妤知道,不是的。
她看着京妙仪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她冷淡的侧影,又回头看看那片为她而画的、绚烂璀璨的星空。
一种陌生的、复杂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她的心脏。
酸酸的,涩涩的,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隐秘的甜蜜。
她毁了她珍视的东西。
她却还了她一片独一无二的星空。
妙仪姐姐……
你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而我,又到底……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