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峰之巅,万籁俱寂。
月光不似平日那般清辉漫洒,今夜格外浓稠,真正如同凝固的水银,沉甸甸地铺满了每一寸山石、每一片草叶,将整个峰顶浸染成一片孤绝的银白。
风在这里也失去了喧嚣的勇气,只敢在崖壁间迂回穿梭,发出细微如叹息的呜咽。
秦安独自坐在冰凉的悬崖边缘,双腿悬空,脚下是翻涌不休的云海,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灰白。
玄色衣袍失去了白日里的挺括,软软地贴在他身上,更衬得他背影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月色与深崖吞噬。
小白安静地伏在他身侧,毛茸茸的身体紧紧依偎着他的腿,将脑袋搁在他的膝盖上,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映着月光,也映着主人沉郁的侧影。
小月则从秦汐离开后,便一直缠绕在秦安左手腕间,此刻它收敛了所有寒气,鳞片只是微微沁着凉意,如同最贴身的玉镯,以一种不会让他感到不适的温度,传递着无声的陪伴。
他已经这样坐了许久。
从暮色四合,坐到月上中天。
仰头,是天心那轮圆满得近乎残忍的皎洁明月。月华温柔地笼罩着他,却丝毫照不进心底那个被铁锁重重封存的角落。
这些年,他筑起的心墙太高太厚,连月光都透不进去。他很少,甚至可以说是恐惧,去触碰那些关于“家”的记忆碎片。
修行之初,在与王大夫谈心之后,他是何等的笃定与倔强。
他坚信那些“已陨落”的传言都是有心人散播的谣言,他坚信爹娘……
那位惊才绝艳的枪道秦家少主,那位神秘莫测的归墟王家明珠。
只是去了某个连天机阁都难以推演的绝密之地,执行着一项关乎古界存亡的重大任务。
他拼了命地修炼,近乎苛刻地压榨自己的每一分潜力。每一次境界的突破,每一次神通的领悟,他都告诉自己:
看,我又变强了一点。只要我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斩开一切迷雾,撕裂所有空间,就一定能推开那扇门,看见爹娘含笑站在那里,对他说:“安儿,我们回来了。”
后来啊……
后来他确实“见”到他们了。
不是在温馨的团圆梦中,而是在因果禁海那片法则扭曲、诡谲丛生的绝地,在传承之屿那片真实与虚幻交织的残酷幻境里。
他像个无助的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记忆中永远从容潇洒的父亲,鬓角竟已染上风霜;看着记忆中温柔美丽的母亲,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疲惫与决绝。
他们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对他的无尽眷恋与……托付。
然后,他们携着那缕光华内敛、却蕴含着最本源轮回之力的光团……
那是“他”跨越万古轮回,给予他们的最后馈赠,也是他们甘愿承载的宿命。
他们义无反顾地,一步步走向那片吞噬一切光亮的、封印着阿修罗坦的禁海最深处。
他们的身影在滔天翻涌、散发着令人窒息绝望的暗红魔气中,显得那样渺小,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
然而,他们的脊梁却挺得笔直,步伐坚定得没有一丝犹豫。
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苍生大义。
至少,不全是。
只是为了他。
他们早已窥见了命运长河中冰冷的一角碎片。他们知晓,在遥远的未来,他们的孩子,他们唯一的骨血,将不得不独自面对那尊来自道外、意图毁灭一切的恐怖魔神。
于是,他们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以身入局,以魂为引,将那份源于“秦安”的本源轮回之力,化作一颗深埋在阿修罗坦体内最深处、最不起眼的种子。
若非这颗由父母性命与“自己”的力量共同凝聚的种子,在最终那场决定古界存亡的决战中,因同源的力量而悄然萌发,稍稍扰乱了阿修罗坦那近乎完美的力量核心。
那一战的结局,或许真的要被彻底改写,走向万劫不复。
他们用最彻底的牺牲,为他铺平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段路。
他们将生的希望留给了他,将死的归宿留给了自己。
冰凉的液体再次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身下冰冷的岩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秦安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试图将那股汹涌而上的哽咽强行压下。
大战落幕后的这些夜晚,当确认秦汐已然安睡,他常常像这样,独自一人来到这孤绝的峰顶,撤去所有心防,任由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回忆和蚀骨的痛楚,如决堤的洪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会在情绪稍稍平复后,迅速而用力地擦干所有泪痕,运转功法驱散眼中的红丝,调整呼吸至平稳无波,确保回到月华轩时,身上不会携带一丝夜的寒凉与悲伤的水汽,不会让那个心思细腻的姑娘看出任何端倪。
他不敢,也舍不得让她知道。
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儿、能照亮他所有阴霾的姑娘,若是知晓他心底始终藏着这样一片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伤口,定会蹙紧她好看的眉头,清澈的眼眸里盛满心疼与无措,软软地唤着他“安”,然后陪着他一起掉眼泪。
他舍不得她难过,一丝一毫都舍不得。
以往,他连酒都不敢沾。
因为秦汐的鼻子太灵,心思太细,一点点酒气都可能让她生疑。他只能靠着冰冷的山风和绝对的意志力,来强行冷却心头的灼痛。
但今夜……不同。
栖月筑的方向,月光格外浓郁宁静,带着母亲特有的温柔道韵。
他知道,汐儿今晚会留在那里,陪着久别重逢的娘亲,有着说不完的体己话。
她不会突然回来,不会发现他的异常。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他内心深处那扇紧锁的门。
他颤抖着伸出手,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的白玉酒壶。
这壶酒,是当初父亲最喜欢喝的味道。
他还记得。
拔开塞子,一股辛辣中带着微苦的酒气逸散出来。他仰起头,没有用酒杯,就这么对着壶口,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劣质的酒液如同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却也奇异地带来了一丝麻木的解脱。
“爹……娘……”
他对着脚下翻涌的云海,对着那轮冷漠的明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哽咽地低唤。
少年积蓄了数年的泪水,在此刻失去了所有束缚,决堤而下,变成了压抑的、低沉的呜咽。
他抬起手臂,用玄色的衣袖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阻挡泪水的奔涌,就能藏起这份他视为“软弱”的悲伤。
高大的身躯在月光下微微佝偻着,肩膀难以自抑地轻轻颤抖。那壶劣酒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晚风似乎也变得温柔了些,轻轻掠过山巅,带来远山草木在夜露滋润下的清新气息,试图抚平少年的伤痛。
小白抬起头,湿润冰凉的鼻尖更加用力地蹭着秦安垂落的手背,喉咙里发出细弱而焦急的呜咽声。
小月也感受到了那通过契约连接传来的、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悲恸,它不再仅仅是缠绕,而是将小小的龙头轻轻抵在秦安的手腕脉搏处,传递着它所能理解的、最直接的安慰。
它们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人类失去至亲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但它们能清晰地感受到,此刻的秦安,不再是那个顶天立地、仿佛能扛起一切的轮回圣主,也不再是那个温柔强大、永远守护在秦汐身边的爱人。
他只是一个失去了父母、在无人处偷偷舔舐伤口的……
可怜的少年。
于是它们选择更紧地贴近他,用自己毛茸茸的温暖和冰凉的依赖,无声地告诉他——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你都并非独自一人。
我们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秦安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山风的微凉、草木的清新、劣酒的辛辣,还有他自己泪水的咸涩。
他猛地将酒壶中剩余的酒液全部灌入喉中,任由那灼烧感在胸腔里炸开,带来片刻的空白与麻木。
他睁开眼,眸中遍布血丝,水光尚未完全退去,但那股汹涌的情绪似乎随着那口酒和这场痛哭,暂时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伸手,动作有些迟缓,却极其温柔地抚过小白温暖的绒毛,指尖在那柔软的耳根处轻轻摩挲。
另一只手的指尖,则在小月冰凉光滑的鳞片上缓缓划过,感受着那细微的、生命的气息。
月光依旧冷漠而无声地洒落,将少年的影子在崖边拉得很长、很长,甚至有些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内心无法言说的孤寂与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