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戒的灼热渐次褪去,唯余指尖一点微凉,恍若师尊最后消散于虚空的那声叹息。万千玉简仍在身周缓缓流转,星河流转般浩瀚而冰冷,映照着李虹天此刻纷乱的心绪。
他垂眸,视线落在那枚被师尊灵力点亮的第二枚传承令牌上,和那四散的丹药。
师尊的声音犹在耳畔回响,那份深藏的愧疚与无奈,那份至死未能解脱的挣扎,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入他坚守千年的道心。
他从未想过,那般光风霁月、引导他走向“道心如镜”的师尊,脊背竟也曾被阴影压弯。而他那早已被他亲手打入深渊的父亲,所图竟如此酷烈肮脏,只为给那个被偏爱的弟弟铺就一条血淋淋的仙途。
还有他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了这巨大阴影的一部分,享受着由他人牺牲换来的“太平”,虽非本愿,却已置身其中。
目光扫过悬浮于令牌旁的那些丹药,丹药莹润,灵气沛然,却是以无数无辜者的血肉魂魄淬炼而成。
它们静静地在那里,散发着诱惑的光芒,也散发着让自己厌恶的气息。
李虹天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及冰凉的玉瓶。一股磅礴的能量瞬间顺着指尖涌入,试图撩拨他体内沉寂的灵力,诱惑他接纳这份“馈赠”。
他猛地攥紧玉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毁灭它们?
这是最直接的选择。让这些罪恶的结晶彻底湮灭,似乎便能斩断一部分与过往污秽的联系。
可他眼前浮现出那些上那些苦苦挣扎的散修,浮现出青木那双渴望力量却又恐惧力量的眼睛,浮现出龙离大陆万千角落里,那些因资源匮乏而道途断绝、甚至铤而走险的身影。
这些丹药……力量本身并无善恶。
师尊留存它们,或许并非全然为了赎罪,而是在极致矛盾中,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个修仙界有正义吗?人人都为了那早已经不可能的成仙之路付出了太多,他们可以放弃一切的良知和道德,可以付出一切,只为换来那一线的成仙机会。
这个世界有邪恶吗?所有人都被这股成仙浪潮不由自主地席卷着,在这里人人都不能幸免。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眼中迷茫尽褪,金色眼眸重归磐石般的坚定。
他挥手将所有丹药收入到一枚特制的储物戒中,层层封印加持,隔绝一切气息。
“待尘埃落定,自有公断。”他低声自语,不知是对师尊,对自己,还是对那无数无声的亡魂。
现在,还不是沉湎于过往罪责的时候。五毒门、君寒宗虽灭,但它们所牵连出的蛛网才刚刚显露一角。
父亲旧部、太极殿内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乃至师尊提及的“更深牵扯”……暗涌已起,他需得比以往更加清醒。
他转身,步出秘阁。外界天光微熹,晨曦刺破云层,将太极殿的琉璃瓦染上一层金辉,庄严肃穆,仿佛一切阴霾都无法侵袭。
但李虹天知道,光芒愈盛,其下的阴影便愈深。
“少主。”彩蝶的身影悄然出现,恭敬垂首,“各方探子回报,昨夜之后,诸多宗门异动频繁,尤其以龙王殿、青云宗为甚。此外……黑魔山方向,魔气翻涌不息,恐有大变。”
李虹天目光微凝。赵心尘那边,果然也动手了。
“传令下去,”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即日起,正道盟进入一级戒备。暗中监控所有与五毒门、君寒宗有过牵连的宗门,尤其是龙王殿和青云宗。但有异动,立即上报。”
“是!”彩蝶领命,迟疑片刻,又道:“少主,您的伤势……”
“无碍。”李虹天打断她,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已穿透重重云海,看到了那座屹立于尸山血海之上的黑色宫殿,“心尘那边……我自有计较。”
他必须尽快处理完手头事宜。赵心尘以雷霆手段清洗魔道内部,虽是为了日后大计,但也必定引得反弹剧烈,那六个身份各异、心思莫测的“夫人”,更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火山。
他得去帮他那总爱硬撑的兄弟一把
黑魔山,血煞殿。
赵心尘高坐于白骨王座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万魂幡的旗杆,幡内魂影瑟缩,比往日更加安静。
殿下,魔气森森,一众魔道巨擘分立两侧,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紫涵俏立于王座之侧,巧笑嫣然,仿佛殿内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与她无关,只是一场有趣的戏剧。
唯有偶尔扫过赵心尘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忧色。
“教主!”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中的老者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一日之间,妖剑谷、合欢派等数十宗门覆灭,皆是我圣道肱骨!那个小杂种,他如此行事,岂非在打我等着脸,而你的不作为,是不是在寒众人的心?”
“肱骨?”赵心尘掀了掀眼皮,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是趴在魔道吸血的蛀虫吧?以人炼丹、纵容门下屠戮凡人、甚至与正道某些败类暗中交易,然后这些事情被发现之后,像猪一样被宰的……这等‘肱骨’,留着过年吗?”
“我曾经就说过,魔道就是平生杀人放火,不修善果!”
“出来混,早晚都要还的!”
“这些所谓的肱骨,每一次与正道的交锋不是逃,便是避,他们一边痛骂着正道,一边又痛骂着我的不作为,随后还虚情假意的跟这些正道有利益来往,到最后被灭了,你们又来指责我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目光扫过殿下众人,凡被其目光触及者,无不心生寒意,下意识避开视线。
“所以我想问一下,你们把我当正道了吗?”
“我们可都是一群利益至上的亡命徒啊!”
“再说了,我不也干活了吗,君寒门,剑宗...我也覆灭了数十个正道那边的走狗宗门!”
“你们还有话说吗!”
此话一出,便是更为冷清的安静,良久之后才仙官起一言。
“可……可即便如此,报仇之事也该由我等共同商议,教主您独断专行,未免……”另一位妖艳女子接口道,语气娇媚,却暗藏锋芒。
“商议?”赵心尘笑了,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跟谁商议?跟你们,我们不做那种麻烦事,那种事太过麻烦了,不符合我们魔道的专属!”
“而且再说了,真跟你们说了,你们真的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许多人心头巨震,脸色变幻不定。教主今日……是打算彻底撕破脸了?
“本座今日把话放在这里,”赵心尘缓缓起身,玄色袍袖无风自动,磅礴的魔威如潮水般铺开,压得众人几乎喘不过气,“魔道,是藏污纳垢之所。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本座可以不计较。但我必须要提醒一句,谁再敢触碰底线——低调做事,隐忍下去,不得与正道蛀虫勾结,损及我圣道根基……无论他是谁,是什么身份,本座定让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我再补充一句,招惹是非的前提是实力,如果,你招惹的是非太大,你实力不够,没办法承担,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字字如铁,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目光最终落在那黑袍老者和妖艳女子身上,淡淡道:“黑骨老魔,媚夫人,你二人麾下弟子和正道勾结,这种事只有第一次,下一次的话,就不要怪我殃及无辜了!”
“再有下次,你们全宗门的人都给那俩人一并陪葬吧!”
两人脸色瞬间惨白。
“至于你们……”赵心尘目光扫过全场,“好自为之。”
杀鸡儆猴,敲山震虎。今日之后,魔道必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清洗与震荡。
遣散众人后,殿内只余赵心尘与紫涵。
“心尘哥哥,好大的威风呀。”紫涵笑嘻嘻地凑近,指尖卷着一缕发丝,“不过,你把人都吓坏了,就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赵心尘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疲惫:“不会,他们没那个胆子,而且,就算他们的急了,一并收拾了,省得麻烦。”
他看向紫涵,眼神锐利,“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紫涵笑容微敛,低声道:“天机阁那边,确实给二姐姐下了死命令。似乎……与一处上古秘境有关,他们急需黑魔山的某件‘钥匙’。大姐姐那边,妖剑谷虽灭,但《妖剑噬心诀》和万妖剑胚的确不知所踪,恐怕……真如你所料。其他几位姐姐,也各有动作呢。”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哦,对了,苏橙儿姐姐,现在大概正万念俱灰呢。心尘哥哥要不要去安慰一下?”
赵心尘哼了一声,没接话,目光却投向殿外某个方向,闪过一丝复杂。
安慰?他现在哪有功夫安慰别人。
李虹天那边动静不小,恐怕也遇上了麻烦。
师尊、父亲、……他那兄弟看着坚不可摧,实则重情重义,此刻心里怕是比这黑魔山的罡风还要乱。
一堆烂账。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烦躁。路总要一步步走,账总要一笔笔算。
“继续盯着她们,尤其是苏橙儿和红漫天。”他吩咐道,“在我处理好外部麻烦之前,别让她们出岔子。”
“知道啦。”紫涵应得轻快,眼神却认真起来。
赵心尘走到殿外,俯瞰着脚下魔气翻涌的群山。晨光试图穿透浓重的魔云,却只落下几道微弱的光柱,如同挣扎的希望。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同样挣扎着的少年,和另一个少年并肩坐在蓝星的屋顶上,吹着晚风,畅想着虚无缥缈的未来。
“妈的,”他低声笑骂一句,眼神却渐渐沉静下来,如古井深潭,“想那么多干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倒要看看,这浑浊不堪的世道,究竟能把他逼到何种地步。
他已经杀过人了,而且是杀了很多人,其中有没有无辜者,当然是有的,可当初自己不杀他们,死的就是自己了。
自己也不想给自己狡辩,但平心而论,他这个魔道做的挺合格的,唯一是减分项的恐怕就是那些....
他又能否……割舍那些他本想舍弃,却终究未能彻底狠下心肠的……牵挂。
远处,一道极其隐秘的流光试图悄无声息地遁出黑魔山范围。
赵心尘看也没看,反手一指。
一道细微的黑色闪电掠过虚空。
远处传来一声几乎听不见的短促惨叫,随即一切归于沉寂。
他负手而立,玄衣墨发在罡风中猎猎作响。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