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脚下,一座小庙中正供奉着一个泥像人,此人身穿道袍,泥像的面容早已因为风霜岁月而模糊不清,而此刻来了一对爷孙,爷孙进入庙中却发现有人先一步到来。
爷爷观察了一下来人,来人面容和善,没有什么歹意,爷爷才放心地将孙子背到供奉台上,随后取出篮子里的米枣糕和一些清酒。
恭恭敬敬的摆上去,又点燃香烛,将孙子放下来,恭恭敬敬的对那泥像磕了三个头。
“大慈大悲的正极灵道真君,请你保佑我的儿子早日从战场上回来,请你保佑我们村子那些走失的人,那些被强征壮丁的男儿,平平安安的回来!”
说完,又摁着他孙子共同给那泥像磕了三个头,随后,一旁身穿道袍俊俏年轻的男人说道:“老人家,米枣糕金贵,白糖和粮食就这样白白糟践给这个泥像吗?”
而这时老人家连忙起身捂住他的嘴说道:“哎哟!年轻人,一看你就是外地来的,这话可不能乱说,真君大人能听见!”
年轻人将老人捂着自己的嘴悄悄放下,随后问道:“哦,老大爷,我说什么泥像背后的真君真能听见!”
老大爷起身收拾了一下,随后将贡品,放在哪然后劝解的说道:“年轻人,你肯定不知道正极灵道真君多灵,我小的时候,曾经来了一个无恶不作的修士,仗着他自己有点修为,就肆意的拿我们这里年轻女孩子当炉鼎,不知道多少年轻女孩子遭到了他的毒手,被吸成了一具干尸。”
“后来,正极灵道真君就来了这里,他一听我们相亲的一诉苦,就当即把那修士给砍下了脑袋。”
“挂在了村门口,我们一直想感谢他,可是真君没有丝毫我们的报酬,然后有人说,真君常常有事,但是,听同样帮助过真君那里的人说,只要给真君立个庙,烧柱香,再把你心里的苦闷一说,真君就能听见!”
“他就来能帮你解决麻烦了!”
听到这里,男子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反而看着泥像说道:“那么,究竟灵不灵呢?老大爷!”
老大爷乐呵呵的说道:“灵着呢!我年轻的时候娶媳妇,还没娶过来呢,便来了一个修士,那个修士非看着我媳妇,想拿我的未婚妻当炉鼎,我哪能答应啊!可我根本就不是修士的对手,人家动动手指,打个鼻涕,我就魂飞魄散了。”
“我当时哭了两天,没有一点办法呀,后来我想起小时候老人立的那座庙,我没辙了,我烧着香,念叨着,只要这位大慈大悲的真君能帮我这一回,我下辈子就是给他当牛做马,被他驱使一辈子,也值了”
然后老大爷说到这里眼中有泪光闪过,小孙子也静静的在听,即便他的爷爷已经讲过千遍万遍,但他仍然喜欢听这个故事。
“真君就真的听到我的祈祷了,当时,就从那泥像里走了出来,然后听完我说的一切,二话不说找到那个修士打断了他的一条腿,并跟他说,如果再敢来就废了他的修为,那前些天把我头摁在地上踩的那个修士,跟条狗一样灰溜溜的走了!”
“再也没敢来,年轻人,你说这真君灵不灵!”
“六十多年,过去了,老头子我也快忘了,恩人的面容,可,那天晚上,恩人对我说的话,我至死都不忘!”
“你有什么冤屈,慢慢说来,不要怕,我替你做主!”
后来看天色渐晚,老大也得带着自己的孙子回家了,以免遭遇什么不测,最近两国开战,抓的壮丁是越来越多,莫名其妙消失的人也不少。
他只能赶紧回家,临走的时候也劝道那位年轻人跟真君许完愿之后赶紧离开吧!
以免被抓壮丁!
看着那泥像,李虹天叹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不过百年,不过来到这个村庄不过两次,自己就在这里积攒下这么好的名声和人望。
唉,看来无论如何这件事都得自己动手啊!
离这个小村庄,往南出发四十里处,有一个宗门,原先是一流宗门,后来他们的门派掌门人,飞云真人,举宗搬迁到了这个偏僻之处。
即便召开宗门大比,天骄比试,无飞门还是无人来参加,其实自己早就知道原因,其实自己当初也想过要不要在给兄弟的那名单上添上他。
后来想想,也许该给一个机会,也许,这件事终究是必须由自己亲手来做。
无飞门。
掌门,飞云真人。
其道侣,清钰仙子,修为停滞炼虚期巅峰已九千年,寿元将尽,天劫之下十死无生。
暗中抓捕凡人村落共三百七十一口,于地火丹室中,以邪法活炼其生机魂魄,欲成八品血魄延寿丹,逆天改命,为道侣续命。
影像中,是无辜凡人惊恐绝望的面容,是地火熊熊中扭曲的身影和凄厉的哀嚎,是飞云真人那张原本慈和、此刻却因执念而显得狰狞疯狂的脸庞。
李虹天的手指猛地收紧,玉简几乎要在他掌心碎裂。
他闭上眼,金色的眼眸在眼帘下剧烈颤动。
飞云真人……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一道尘封已久的门。
那是他还在外界挣扎求存、最为落魄狼狈的时候。
身受重伤,修为跌落谷底,太极殿的父母看戏,仇家追杀不止。
是飞云真人,当时还只是一位云游的化神期散修,偶然发现了他,将他救起,带回了当时只是个小宗门的无飞门。
飞云真人并未因他来历不明且仇家强大而嫌弃,反而悉心为他疗伤,提供庇护所,甚至不惜动用宗门本就不多的资源助他恢复。
那段日子里,飞云真人与其道侣清钰仙子,待他如子侄般温暖。
清钰仙子性情温和,常亲手为他熬制调理元气的药膳,笑容如同冬日暖阳,驱散了他心中不少阴霾。
他们是他那段黑暗岁月里,为数不多的、真切的光亮和温暖。
是恩人,亦是长辈。
这份恩情,他一直记在心里。
即便后来他身份揭露,执掌太极殿,权倾天下,也始终对无飞门多有照拂,暗中倾斜资源,让无飞门从一个小门派逐渐发展壮大。
飞云真人和清钰仙子却从未借此向他索取过什么,反而常常传讯,让他不必挂念旧情,以公事为重。
如今……怎会如此?!
为了延寿?为了对抗天劫?李虹天理解那种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的痛苦与绝望。
修仙之路,逆天而行,与天争命,情之一字,最是磨人。
可是……三百七十一人!三百七十一条命,这等冤魂早就被炼化消散了,可,这种不公,真的要被置若罔闻吗?
一边是如山重恩,是昔日温情,是理解自己恩人的挣扎与绝望。
一边是三百多条无辜性命,和他毫无相关的人,真的要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恩人,对自己恩重如山的人,不讲情面的处理掉吗!
剧烈的挣扎在他眼中翻滚。他的手微微颤抖。
他甚至有一瞬间,产生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或许……可以压下此事?或许可以寻个由头,遮掩过去?毕竟,那是飞云,是清钰仙子……
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硬生生掐灭。
不行。
彩蝶的话语犹在耳边:“您一次次挡在那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面前……无非只是想给他们争一个公平……”
他自己立下的规矩,若他自己率先违背,那这三百年来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牺牲,都将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那些在暗处紧紧盯着他、等待他出错的各方势力,会立刻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般扑上来!
无飞门,山门依旧,却笼罩在一片无形的悲戚与恐慌之中。
护山大阵已然开启,却显得那般脆弱。
李虹天的到来,没有仪仗,没有通传,只有一袭白衣道袍,他直接穿透大阵,如入无人之境,出现在无飞门的主殿广场上。
飞云真人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他独自一人站在大殿门前,一身掌门袍服有些凌乱,发髻微散,脸上带着一种灰败的平静,唯有眼底深处,藏着无法化开的悲痛与绝望。
他身后的大殿深处,隐约传来清钰仙子微弱而压抑的哭泣声。
“你来了。”飞云真人看着李虹天,声音干涩沙哑。
李虹天看着他,看着这位曾经给予他温暖庇护的长者,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冰冷的一句:“证据确凿,飞云,你可知罪?”
飞云真人身体晃了一下,脸上露出一抹惨笑:“知罪?我自然知罪。可我应该怎么办,我总不能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吧!小天儿,你曾经说过,你有求必应,你确实帮了我们很多,很多很多,可是,我的爱人他的天资受限,如果不用邪法炼丹,她会死的,会死在天劫下,会死在我的眼中”
“我可以帮你们渡劫的。”
飞云微微一愣,他当然知道他的兄弟会不计代价的帮他们,可是,“虹天,来不及了,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离你和那魔道赵心尘决战就剩下两天,我不想让你分神,所以,我一开始只是抓那两国交战的兵痞,那些逃兵抢夺良家妇女,抢夺无辜农户,是人渣,是你认为的败类,所以,炼制了之后,她的天劫时间真的被推迟了....”
“我本想收手,可是,今天只是推迟了几年,到时候她还是会....”
李虹天这个时候出声打断道:“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计较,如果为了几个人渣败类,我并毫不留情的处罚了我的恩人,这在我这是过不去关的!”
“但是...”这两字一出,金色的双眸看向上方,语气决绝的说道:“你好像叫无辜者牵扯了进来,两国开展强收的大量壮丁,有一半是被你征收了吧,还有你附近几个村庄无缘无故失踪的人,也在其中吧!”
飞云见自己这位精心培养的小兄弟什么都知道了,他也呵呵一笑,“我无话可说。只求……只求魁首,能看在过去些许情分上,放过清钰……此事她全然不知情,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
“夫君!不——!”大殿内,清钰仙子凄厉的哭喊声传来,她挣扎着想冲出来,却被无形的气墙挡住。
李虹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三百七十一口凡人性命。”李虹天一字一顿,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如果你一开始只是杀那几个人渣败类,我会替你遮掩的,我甚至会当这事没有发生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去杀无辜的人。”
云胤真人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滑落:“哪来什么无辜,虹天,那凡人你就那么喜爱吗?他们凡人两国交战,每天死的人可比我炼制的还要多上数百倍,既然那些人无论如何都要死,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用它们来换我的爱人活下去…”
李虹天摇摇头说道:“凡人的两国交战,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李虹天看向飞云真人,叹了口气说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飞云真人没有忏悔,只有一幅认了的表情:“事已至此,我了解你,你是很认死理的,认得是你心里认为的死理!”
“给我个痛快吧,但,还请你看在曾经我们二人过去种种,放过她吧!她什么也不知道!”
李虹天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金眸之中最后一丝波动彻底湮灭,只剩下如同天道般无情的威严。
“无飞门掌门飞云,触犯《正道盟约》首戒,残害凡人,罪证确凿,无可宽恕。”他的声音传遍整个无飞门,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依律,当处以极刑,形神俱灭。”
飞云真人猛地睁开眼,眼中不是恐惧,反而是一种解脱般的祈求:“我认罚!”
李虹天,他抬起手,指尖一点璀璨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的金芒凝聚。那光芒中,蕴含着裁决与终结的意志。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细微的金线,如同划破命运的丝线,瞬间没入飞云真人的眉心。
飞云真人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话语、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下一刻,他的身体如同风化的沙雕,从内部透出亿万道金芒,随即无声无息地消散开来,化作最细微的光点,湮灭在天地之间。
连一丝尘埃都未曾留下。
形神俱灭。
“夫君——!!!”清钰仙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整个无飞门,死寂无声。所有弟子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李虹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微尘。
唯有他垂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目的鲜血顺着指缝无声滴落,落在洁白的衣袍上,晕开点点凄艳的红。
他看了一眼清钰仙子昏厥的方向,对着跪地的众弟子说道:“清钰仙子虽未参与,但知情不报,亦有罪责。废其修为,逐出无飞门,交由神医谷看管,直至寿终。”
清钰仙子被废除修为之后,无论曾经修为有多高,没了就是没了,只会成为一个只有短短数百年寿命的凡人,百年过去之后,一捧黄土罢了。
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徇私”。
说完,他不再看这片令人窒息的土地,转身,一步踏出,身影已消失在原地。
回到太极殿,他挥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那至高无上的座位上。
殿内空无一人,他终于不再压抑,一口鲜血猛地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地面。
恩义两难全。
想起曾经这两位恩人对自己的种种,以及自己今天的出手。
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金色的眼眸中,流露出疲惫和迷茫。
但仅仅片刻,那迷茫便被更深沉的坚定所覆盖,疲惫消散。
一条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多么艰难,无论还要付出多少剜心之痛,他都会走下去。
只因为,这条路是自己的选的。
如今的一切的造成,全部都是自己的选择,那么如今的一切有什么样的后果,自己也都会照单全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