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奸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被血色划去,陈晓的“清理”工作转向了另一个层面。
他坐在梅机关办公室里,指尖划过一份关于日军后勤系统濒临崩溃的内部简报,上面冰冷的数字揭示着这架战争机器正从内部嘎吱作响地崩解。
他知道,他必须在日本这艘破船沉没之前,给自己铺好所有的路——不仅是逃生通道,还有未来的“善缘”。
目光扫过保险柜里那几份烫手的“私产”:几处通过皮包公司持有的、位置不错的房产契书;一批之前倒卖物资时剩下的、诸如盘尼西林、五金零件、棉布等紧俏货,存放在李爷控制的几个秘密仓库;还有一些他筛选过的、并非最核心但仍有相当价值的日伪经济、社会情报汇总资料。
这些东西,对他即将开始的“新生”而言,是负担,是风险。但若处理得当,却能成为未来的“善缘”。
他的目光,最终投向了上海地下党。他们是这片土地上坚持到最后的抵抗力量之一,也是未来的胜利者和这片土地的新主人。向他们“捐赠”,无疑是一种政治投资,一种为自己预留后路的高明手段。
资敌?在他看来,这更像是物归原主,或者说是将资源交给更值得托付的人。
用从敌人那里扒拉来的东西,去资助敌人的敌人,这套资源循环利用,算是被自己玩明白了。
行动必须绝对匿名和隐秘,不能留下任何指向自己的线索。
他选择了上海地下党一个已知的、但并不那么核心的、用于接收外围捐赠或传递一般性信息的备用联络点——一家名为“墨缘斋”的旧书店。这家书店背景相对干净,但陈晓通过之前的情报分析,结合一些看似偶然的街头观察和电话局“无意”泄露的异常通话记录,确认它是红色政权方面《新华日报》的分销点,与地下党有若隐若现的联系。
在一个细雨绵绵、能见度极低的深夜,一辆没有牌照、破旧不堪的货运卡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停在“墨缘斋”后门一条肮脏的、没有路灯的小巷里。几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完全看不清面容的汉子,动作麻利地从车上卸下十几个密封严实的木箱和一个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小铁盒,迅速堆放在书店后门的屋檐下,整个过程如同经过精密计时,不到三分钟。然后,卡车如同它出现时一样,无声地消失在浓密的雨幕和夜色中。
木箱里,是那些盘尼西林、五金零件和棉布。小铁盒里,则是房产契书和那叠情报资料,上面用仿宋体工整打印着一行字:“物归原主,聊助薪火。无名氏赠。”
没有落款,没有标记,没有任何可以追踪的线索。连打包用的绳结,都是最常见的、毫无特色的水手结。
第二天清晨,“墨缘斋”的老板——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看似普通的中年人——像往常一样打开后门,准备清扫台阶。他被眼前堆积如山的物资吓了一跳,手中的扫帚差点掉在地上。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狭窄的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单调声响。他迅速而费力地将所有东西拖进店内,反锁后门,拉上厚厚的窗帘,动作一气呵成,之前的慵懒迟钝消失不见。
他仔细检查了木箱和小铁盒里的东西,越看越是心惊。这些物资,尤其是价比黄金的盘尼西林和稀缺的五金,对于处境艰难、缺医少药又缺乏工具的地下党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那些位于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交界处的房产契书,更是未来的绝佳活动据点和紧急避险所,或者变卖后成为宝贵的活动经费。而那叠情报资料,虽然并非绝密,但其中关于日占区经济崩溃的具体数据、某些伪政府官员见不得光的腐败记录、以及几处日军后勤仓库的分布草图和守卫换班时间表,都具有相当的价值。
“无名氏赠……”老板反复看着那张字条,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深沟。他用手指捻着纸张,对着灯光仔细查看,又嗅了嗅味道,试图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是谁?能在日军严密封锁下搞到这么多紧俏物资?
是谁?对地下党的这个备用联络点了如指掌?
是谁?会在这种白色恐怖日益癫狂的时候,冒着天大的风险,进行如此巨额的、不求回报的“捐赠”?
是圈套吗?敌人故意抛出的诱饵,想放长线钓大鱼?可这些物资和情报都是实实在在的,看不出任何明显的标记或陷阱。是国际友人?还是某个具有远见和爱国心的神秘资本家?
他不敢怠慢,立刻通过最高密级的紧急渠道,向上级汇报了这一“天上掉馅饼”的诡异事件。消息在加密的电波和秘密交通员的接力下,迅速传递。
上海地下党的几位核心负责人接到报告,同样感到极大的困惑和警惕。他们排查了所有可能的同情者和支持者,甚至怀疑这是否是敌人设下的一个极其高明的圈套。
但经过反复验证和风险评估,物资是真的,情报是有价值的,房产契书也是有效的。似乎……真的只是一笔匿名的、慷慨的捐赠。
烟雾缭绕的密室里,气氛凝重。
“查!必须查清楚来源!”一位负责人语气坚决,“但不能动用我们明面上的力量,通过外围的、不关联的渠道去探听。这太反常了。”
“东西呢?”另一位问道,手指敲着桌面。
“东西……是真的,而且很有用。”汇报的同志语气复杂,“尤其是药品和五金,我们很多同志和游击队员急需。房产的位置也很好,契书看起来也没问题。”
经过反复的风险评估和激烈的争论,最终,那位一直沉默的主要负责人开了口,声音低沉而冷静:“东西,照单全收。立刻分散转移,药品送到最需要的根据地去,五金交给我们的修理厂,房产……尽快过户到可靠的白皮身份下,作为备用安全屋。动作要快,要干净。”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但对于这位‘无名氏’……保持最高级别的警惕,暗中调查,但不要主动接触,绝不能顺着对方可能留下的任何线索去深挖。能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送来这些东西的,绝非寻常人物。是友,最好,但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神秘主义上;是敌,则极其可怕,其心可诛。”
于是,在巨大的疑惑与高度的警惕中,这批来自“无名氏”的巨额捐赠,被上海地下党像处理烫手山芋却又不得不接一样,悄无声息却又高效迅速地消化吸收了。物资通过多条隐秘路线被运出上海,房产被置换成新的掩护点,情报被交叉验证后加以分析利用。
陈晓通过一些极其隐晦的渠道,隐约得知捐赠已被接收,并未引发明显的追查风暴,内心稍稍安定。
这步棋,他是肯定走对了的。熟知历史轨迹的他,自然懂得布局长远。
他在这片即将变天的土地里,埋下了一颗善意的种子。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这颗种子能为他或姐姐,换来一丝生机或便利。
处理完这些“负资产”,陈晓感觉浑身轻松了不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新生活的轮廓。
然而,就在他以为已经扫清所有障碍,只待最后一跃时,一个来自李爷的紧急预警信号,让他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信号内容很短,却令人不安:“‘圣玛利亚’号行程有变,疑有外人注目。暂缓。”
撤离的船只出了问题?
陈晓的心猛地一沉。
他精心规划的“凤凰”振翅之路,难道在最后关头,要横生枝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