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木中佐的调令下来那天,梅机关静得诡异。没有送行会,没有告别宴,甚至连一句公开的交代都没有。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珍珠港的“赫赫战功”像一顶巨大的光环,牢牢戴在“高桥晓”头上,而始终固执举着怀疑火炬的黑木,则成了光环下最碍眼的阴影。他的调查屡屡碰壁,他的质疑次次落空,尤其是在偷袭珍珠港这件事上,高桥晓的“精准预言”简直像是抽在他脸上的响亮耳光。
他的坚持,在巨大的“事实”面前,变成了可笑的偏执和无能。他拿不出任何高桥晓通敌的证据,反而屡次三番的调查都证明了对方的“清白”和“卓越”。尤其是在偷袭珍珠港这件事上,高桥晓的“精准预测”已被奉为神话,而黑木之前的种种质疑,此刻都成了他嫉贤妒能、阻碍“帝国伟业”的罪状。
风声悄然在机关内部流传。有人说黑木因为屡次冒犯“功臣”高桥晓,引起了上层不满;有人说他长期负责内部审查却毫无建树,在战时显得多余;更有人传言,参谋本部认为他“心态失衡”、“妨碍团结”,已不适合留在核心情报机关。
陈晓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氛围的变化。他依旧对黑木保持着表面的恭敬,但能感觉到对方眼神中的火焰正在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愤懑。
几天后,一纸调令终于落下。黑木中佐被解除在梅机关的一切职务,调往南方军某前线部队担任情报联络官。名义上是“加强前线情报工作”,实则是明升暗降,流放到了战火纷飞、条件艰苦的第一线。那里不需要怀疑,只需要服从和牺牲。
消息传来,机关里大多数人反应平淡,甚至有些暗自庆幸。黑木这条疯狗,这个总是阴沉着脸、看谁都不像好人、见谁咬谁的家伙终于走了。
陈晓听到消息时,正在审核一份关于缅甸公路运输量的报告。笔尖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他面不改色地继续书写,内心却掀起微澜:“终于……熬走了。”
但他不敢放松。黑木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他的离开,更像是一种潜伏,而非终结。
黑木离开的那天,下着小雨,阴冷潮湿,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只在下午临近下班时,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默默地走出办公室。他没有穿军装,一身不起眼的便服,提着一个旧皮箱,默默走出办公室。走廊空旷,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沉重而孤独。
陈晓从机要室回来,在楼梯拐角与他撞个正着。
两人隔着几步距离,同时停下。空气凝滞,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
黑木抬起头,眼神像淬了毒的冰棱,死死钉在陈晓脸上。那里面有失败者的屈辱,有被背叛的愤怒,有长久执念落空后的空洞,但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诅咒的冰冷。他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陈晓,仿佛要将这张他穷尽心力也无法看透的对手,烙印进灵魂深处。
陈晓面色平静,微微向他点了点头,算是告别。没有胜利者的嘲讽,也没有虚伪的同情,仅仅只是一种程式化的礼貌动作。
黑木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冷哼。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陈晓,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迈着僵硬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向楼梯口,消失在下行的拐角处。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被雨幕吞没。
陈晓站在原地,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才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一股巨大的轻松感席卷而来,仿佛卸下了背负许久的巨石。至少在梅机关内部,最执着、最危险的明枪,暂时消失了。
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有力的跳动。“这是阶段性胜利。”他对自己说。
走了。这个像幽灵一样纠缠了他这么久,带给他无数压力和危险的对手,终于以这种近乎耻辱的方式退场了。
一股巨大的轻松感瞬间涌遍全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但轻松感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雨中街道。黑木的身影消失前他最后那个冰冷的、仿佛蕴含着无尽恨意的眼神,让他明白,这件事或许并未真正了结。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战争还在继续,怀疑的种子就可能在任何地方重新发芽。
以黑木的性格,就算离开,也绝不会轻易放弃。南方前线……那里战火纷飞,却也距离某些真相更近。黑木会不会在绝境中,找到反击的突破口?
而且,赶走了黑木,并不意味着高枕无忧。还有另一个更老辣、更难以揣测的对手——佐藤将军,依旧在阴影中注视着一切。
更让他不安的是佐藤的态度。黑木这颗棋子废了,佐藤却毫无动静,甚至连一次象征性的安抚都没有。这不符合那老狐狸的风格。
“他在等什么?”陈晓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窗框,“等我放松警惕?还是……黑木的离开,本身就是他另一盘棋的开局?”
窗外,雨越下越大。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街角,车速很慢,仿佛在观察什么。陈晓眯起眼睛——和昨晚是同一辆车。
他不动声色地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黑木走了,阴影却未散去。
反而更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紧。
——下一个走出这扇门的,会是谁?
阶段性胜利值得庆幸,但前方的路,依旧需要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