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持续不断的“高效”输出和“可靠”表现,逐渐穿透了官僚体系的层层过滤,进入了更高层视野。他几次“及时”提供的“情报”,虽然未能再次导致军统人员被捕,但多次“成功预警”了小规模的“市场骚乱”或“可疑物资流动”(这些大多是他根据零星信息拼凑甚至编造,再通过汉奸商人圈子反向验证放大的),充分显示了他对“敌对经济势力”的“敏锐洞察力”和积极主动的工作态度。
这天下午,课长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笑容,快步走到陈晓工位前:“高桥君!准备一下,小林先生要亲自为你举行一个表彰仪式!这可是难得的荣誉!”
高桥君?陈晓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墨点晕开一小团。他花了半秒钟才将这个日本称呼和自己联系起来。尽管同事们早已习惯如此称呼他,但每次听到,胃里仍会泛起一阵生理性的不适,像被迫吞下了一只油腻的苍蝇。
他整理了一下领带——用特务机关的置装费买的,面料挺括,贴合着他此刻“模范雇员”的身份。跟着课长走向小林弘树办公室的路上,他能感觉到身后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复杂地交织着程式化的羡慕、难以掩饰的轻蔑、以及事不关己的麻木。
小林的办公室里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氛。除了小林本人,还有另外两名课长级别的日本特务在场,表情是那种经过严格训练的、混合着严肃与例行公事般祝贺的标准表情。
小林弘树站在办公桌后,今日似乎刻意收敛了些许往日的冷峻,脸上挂着一层极淡的、近乎“温和”的釉彩。
“高桥晓,”他开口,省去了所有客套,直接钉死了这个日本名字,“你近期的表现,卓有成效。你对帝国事业的忠诚,以及你的工作能力,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为了表彰你的功绩,并使你能更深入地融入帝国体系,更好地为圣战服务,机关经过慎重审议,决定正式授予你帝国公民身份,并确认‘高桥晓’为你今后的正式名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晓,似乎在欣赏这份“恩赐”将带来的反应。
“从即刻起,你不再是支那人陈晓。你是高桥晓,是帝国的一员!这是对你卓越贡献的肯定,亦是帝国赋予你的无上荣耀!”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说完,他拿起桌上早已备好的一份印制精美的证书,深蓝色封皮,烫金的菊花纹样若隐若现,下面压着一本崭新的、深蓝色的身份证明册。证书和证件上都盖着梅机关的醒目的朱红印章和日军驻沪司令部某个部门的副章,像两道冰冷的枷锁。
办公室里响起了稀疏而刻板的掌声,来自那两位课长,如同葬礼上敷衍的哀乐。
陈晓站在原地,感觉一股冰冷的铁流自颅顶灌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心跳都似乎漏跳了一拍。帝国公民?荣耀?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恶毒、最讽刺的捆绑!给予一个日本名字和身份,就如同用滚烫的烙铁在他身上打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将他彻底绑死在这辆冲向深渊的战车上。未来即便有机会挣脱,这个身份也将是洗刷不掉的污点,是原罪,会被所有人唾弃。这根本不是奖赏,是最沉重的枷锁,是灵魂的卖身契!
然而,他的脸上,却必须瞬间绽放出“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光芒。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这颤抖里,三分是演的,七分是被这绝顶的虚伪和恶毒恶心得生理痉挛),眼眶甚至被他强行逼出了一层薄薄的、折射着灯光的生理性水雾。他上前一步,双手近乎“虔诚”地、微微颤抖地接过那两份沉甸甸的、仿佛散发着血腥味的文件。
“嗨!”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哽咽,日语发音却异常清晰、标准,充满了“澎湃”的忠诚,“多谢小林先生悉心栽培!多谢机关厚爱重恩!属下……高桥晓,定当以此新身份为鞭策,为帝国伟业,为天皇陛下,竭尽犬马之劳,纵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小林弘树满意地微微颔首,走上前,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哟西(好)。高桥君,望你勿负此名,勿负帝国之期待。”
“嗨!绝对不敢!”
仪式简短得像一场排演过无数次的无聊戏剧。结束后,两位课长例行公事地过来公式化地道贺,眼神里的轻视多于善意。在他们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里,一个支那人获得帝国身份,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的猴子,即便穿上衣服,骨子里依旧低贱。
陈晓捧着那本仿佛重逾千钧的证件和证书,像捧着自己被明码标价出售的灵魂,回到了那个狭窄的工位。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那本深蓝色的新证件。权限栏的确扩大了,职务变成了“特聘专员”,能去的地方更多了。但所有这些,都无法掩盖姓名栏那三个黑色汉字带来的强烈视觉冲击和心灵刺痛:高桥晓。
陈晓……这个名字承载着原主的记忆与热血,也承载着他穿越而来的挣扎、算计与未曾泯灭的坚持。此刻,却被强行覆盖上一个侵略者的符号,一个滑稽而可悲的伪装。
高桥晓……听起来像一个蹩脚剧本里的角色。一个顶着日本名字的中国幽灵,潜伏在日本特务机关的核心,一边享受着他们的“信任”,一边疯狂挖着他们的墙基,时刻准备着给予致命一击。
这身份带来的巨大反差和极度讽刺,几乎让他窒息,一种荒谬绝伦的笑声梗在喉咙里。
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决绝,也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
你们喜欢给我打上烙印?
很好。
那我就让这个烙印,成为你们战车上最隐秘的裂痕,成为刺向你们心脏最深、最毒的那一根针。
工具而已。
叫什么名字,从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握住工具的手属于谁,以及,工具的锋刃,最终将没入谁的胸膛。
他“啪”地一声合上证件,面无表情地将其塞进抽屉最底层,仿佛那只是一块冰冷的铁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