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裹挟着艾草与菖蒲特有的清苦气息,还有家家户户蒸煮粽子溢出的糯香,吹遍了钱塘县的大街小巷。端午佳节将至,这座繁华的江南水乡,早已沉浸在一片忙碌而欢腾的节庆氛围里。
河渠中,龙舟竞渡的鼓点日夜演练,咚咚之声如雷鸣般急促有力,催动着桨手们的号子,水花四溅,引来两岸无数百姓的驻足喝彩。孩童们是最欢喜的,腕间系着五彩丝线,额头上被大人用雄黄酒画上个歪歪扭扭的“王”字,便自以为得了神通,嬉笑着在人群中穿梭打闹,追逐着卖香囊、彩缕的小贩。店铺门前都挂起了驱邪的艾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草药、食物和热闹人气的独特味道,暖烘烘地熏人欲醉。
然而,在这片普天同庆的喧嚣之下,白府那高墙之内,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开,流动着一种与外间格格不入的压抑与冷清。
越是临近正午,小青越是坐立难安。她只觉得周身血液流淌得不甚顺畅,仿佛被置于文火之上细细炙烤,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从骨髓深处透出来,让她心烦意乱,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平日里活泼流转的妖力,此刻也变得滞涩沉重,如同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泥沙,每运转一分都倍感艰难。
“姐姐,我这周身都不自在,骨头缝里都像是塞了棉花,又热又闷。”小青瘫在凉榻上,有气无力地抱怨着,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这端午的阳气,真是我们蛇类的克星。我…我怕是撑不到正午了,得去找个阴寒的深潭躲一躲才好。”
白素贞坐在窗边,手中虽拿着一卷医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她望着窗外明晃晃、几乎有些刺眼的日光,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修为远比小青精深,又得授玄门正法,虽不至于如小青般难受,却也清晰地感受到天地间那至阳至刚的气场对自己阴寒本源的压制。法力运转间,不复平日的圆融自如,心口处隐隐萦绕着一股莫名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她听到小青的话,放下书卷,柔声道:“既如此,你便快些去吧。寻那城外幽深的水潭,或是山阴处的洞穴,务必收敛气息,莫要惊扰凡人,更不可冲撞了这满城的端午正气。”她起身,从柜中取出一枚冰蓝色的玉佩,递给小青,“这是前日炼制的寒玉,你带在身上,能助你抵御些阳气。”
小青接过玉佩,一股清凉之意瞬间渗入掌心,让她舒服地叹了口气。“谢谢姐姐!那我这就去了!姐姐你…”她看向白素贞,眼中有关切,“你独自在家,真的无碍吗?姐夫他…”
“我自有分寸,你放心去吧。”白素贞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官人那里,我自会应对。”
送走了一步三回头、身形已有些虚浮的小青,白府偌大的宅院更显空寂。只剩下几名几乎没什么修为、此刻早已躲藏起来的小精怪,以及心神不宁的白素贞。
她重新坐回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马小玲此前那句“端午隐忧”的提醒,如同警钟般在她心底反复敲响。还有那位前辈看向自己时,那深邃目光中隐含的、关于“情障迷心”的隐约点拨…此刻想来,竟让她有些莫名的心慌。
“或许…今日真该称病不出?或是寻个借口,劝官人莫要行那饮雄黄酒之礼?”这个念头再次浮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强烈。那雄黄乃至阳至烈之物,专克天下蛇虫,对她而言,无异于穿肠毒药。平日里的杯盏尚且需要动用法力悄然化解,今日这般阳气极盛之时,其效力更是难以估量。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便被另一个更强大的念头压了下去。
今日是佳节,官人难得休憩在家,兴致极高。他早已备好了雄黄酒,昨日还兴致勃勃地同她说,要与她共饮一杯,驱邪祈福,愿夫妻二人永葆安康,岁岁年年如今朝。他眼神清澈,笑容温暖,满是对她、对未来的诚挚期盼。
她怎能在这时扫他的兴?怎能因一己之“不适”,便拒绝他这份充满爱意与仪式感的分享?若她执意推拒,反而显得古怪,引他生疑。他们之间那份来之不易、看似完美无瑕的幸福,她不容许出现任何一丝裂痕。
再者…她心底终究存着一份千年大妖的骄傲与侥幸。听过黎山老母讲道,修的是玄门正宗,又得马前辈传授上清仙法精要,根基之深厚,远非寻常妖类可比。不过是一杯雄黄酒,只要她提前做好准备,谨慎运功,或许…或许就能安然度过。只要撑过午时最烈的那个时辰,便无大碍了。
情之一字,便似迷障。平日里的冰雪聪明、谨慎理智,在关乎爱侣感受与维系完美表象的抉择前,竟如此轻易地便被抛诸脑后。那莫名的心悸被刻意忽略,前辈的警告被心存侥幸地淡化。她选择了那条看似维系温情、实则通往深渊的路。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运转上清仙法,试图将体内因阳气激荡而有些浮躁的妖力彻底收敛镇压,归于丹田深处,并在经脉之外,默默构筑起一道更坚固的法力屏障。
就在这时,院中传来了许仙轻快的脚步声和哼唱的小曲。他今日心情极佳,去姐夫李公甫家送节礼刚回来。
“娘子!娘子你看,姐夫给的这雄黄酒,可是陈年的佳酿!味道冲得很,肯定辟邪效果最好!”许仙提着一个精致的酒壶走进房来,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悦。他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簇新的湖蓝色细布长衫,更显得面庞白净,书生俊秀。
他将酒壶放在桌上,又取出两只白瓷酒杯,用热水烫过,仔细擦干。动作细致,透着满满的期待。“娘子,快来。你我夫妻共饮此杯,愿往后无病无灾,诸邪避退,咱们永远都和和美美的!”
酒壶的塞子被拔开,一股极其浓烈、辛辣刺鼻的雄黄气味瞬间爆发出来,如同无形的猛兽,凶悍地扑向白素贞!那气味之中蕴含的至阳药力,对于此刻的她而言,简直如同烧红的针尖,直刺元神!
白素贞呼吸猛地一窒,脸色控制不住地白了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强笑道:“官人,这酒…这酒性太烈了,妾身实在不胜酒力。不若…不若以清茶代酒,同样是为官人祈福?”
许仙却是不依,他正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与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里,只觉得夫妻共饮雄黄酒是天经地义的节俗,执意道:“哎~娘子此言差矣。一年就这一个端午,饮的就是这雄黄酒的力道,方能显诚心,辟邪祟嘛!就只饮这一小杯,绝不让你多喝。来来来,就一杯!”他说得恳切,亲手斟满了两杯酒。那酒液色泽澄黄,气味愈发浓烈。
他将其中一杯递到白素贞面前,眼神热切而真诚,带着一丝温柔的期盼:“娘子,请。”
酒杯近在咫尺,那毁灭性的气息几乎让白素贞的法力屏障瞬间动摇。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丹田内的妖力开始不受控制地躁动翻腾。她看着许仙那双清澈见底、满是爱意与信任的眼睛,看着他因为开心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所有的推拒言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不忍让他失望,不愿见他疑虑,更害怕破坏这看似完美的幸福图景…
那点可怜的侥幸心理再次占据上风——只一杯,只一口,全力压制,应该…应该可以的吧?
最终,情感压倒了理智,侥幸战胜了预警。她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只仿佛有千钧重、滚烫如烙铁的白瓷酒杯。指尖传来的灼热感,让她几乎要拿捏不住。
“既…既是官人美意…”她的声音干涩,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眼底却藏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妾身…便饮此一杯。”
“好!这才是我许仙的好娘子!”许仙毫无所觉,开心地举起自己那杯,与白素贞的酒杯轻轻一碰,“来,娘子,为我们白头偕老,饮胜!”
白素贞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着。她把心一横,仰起头,如同饮下穿肠毒药般,将那杯浓烈无比的雄黄酒,一口灌入喉中!
酒液入喉,初时只是灼烧般的辛辣。但就在下一刹那,那酒液轰然化作一股狂暴无匹、至阳至烈的恐怖洪流!它轻而易举地冲垮了她苦心构筑的法力屏障,如同烧红的铁水,狠狠灌入她的经脉,灼烧她的五脏六腑,点燃她深藏的妖血本源!
“呃啊——!”
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从她喉间挤出!手中的白瓷酒杯拿捏不住,“啪嚓”一声脆响,跌落在地,摔得粉碎!她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周身血液仿佛沸腾燃烧,经脉寸寸欲裂!那千年道行,在这天地至阳与命中克星的双重碾压下,竟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娘子!你怎么了?!”许仙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转为惊愕与担忧,慌忙上前想要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雄黄的药力与端午的极阳之气已彻底引爆了她苦苦压制的本源!白素贞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周身爆发出刺目欲盲的白色光芒,一股庞大无比、精纯却属于异类的妖气再也无法隐藏,如同山洪海啸般轰然爆发出来!
轰!
房间内的桌椅、屏风、花瓶摆设被这股失控的恐怖力量震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在许仙惊恐万状的注视下,那白色光芒与失控的妖气中央,白素贞窈窕的人形剧烈地扭曲、膨胀、变形…
下一秒,一条巨大无比、鳞甲森然、散发着冰冷妖异气息的白色巨蟒,赫然盘踞在了原本温馨的卧房之内!其躯干粗如梁柱,冗长的蛇身几乎塞满了大半个房间,雪白剔透的鳞片在窗外射入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巨大的三角蛇头高高昂起,猩红的蛇信“嘶嘶”吞吐,竖瞳冰冷,漠然地盯住了眼前渺小的人类!
这景象,超越了凡人想象力的极限,是深植于血脉最深处、最原始、最恐怖的噩梦具现!
许仙脸上所有的关切、担忧、喜悦,瞬间被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所覆盖、所撕裂!他的双眼瞪得几乎裂开,瞳孔急剧收缩成针尖大小,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纸还要苍白!
“妖…妖怪!!白…白色的…蛇!!!”
一声凄厉至极、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从他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他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指着那巨大的、占据了他整个视野的恐怖存在,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天灵盖,猛地向后踉跄倒退,脊背“咚”地一声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无边的恐惧,冰冷刺骨,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情感、所有关于“娘子”的记忆!极度的惊怖之下,他气急攻心,肝胆俱裂,猛地张口,“哇”地喷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液!
那血液溅落在狼藉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他身体一软,眼睛死死瞪着前方那巨大的蛇影,瞳孔中最后定格的是无尽的恐惧与崩溃,直挺挺地向前扑倒,“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气息全无,竟是生生被吓死了过去!
房间内,只剩下那因痛苦和雄黄药力而暂时失去理智、茫然盘踞的白色巨蟒,以及地上那迅速冰冷、面色青紫、嘴角残留着血迹的许仙尸体。
窗外,端午正午的阳光依旧炽烈明媚,街巷中的鼓声、欢呼声、笑语声隐隐传来,热闹非凡。
而白府之内,却已是春暖花开时节里,最彻骨、最死寂的寒冬。
一场原本充满温情与期许的佳节,顷刻之间,天翻地覆,化作了无可挽回的惊天之变。
情劫之烈,一至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