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心的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间微型的非遗陈列室。靠墙的多宝格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李阿婆的扎染布片、张师傅的苏绣小品、几件素雅的青瓷茶具,还有他自己闲暇时雕刻的未完成的水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宣纸、墨锭和木材混合的气息,与楼外那个高效、冰冷的数据世界格格不入。
此刻,他坐在宽大的实木书案后,案头上没有电脑,只有一叠厚厚的、用牛皮纸袋分装的资料。台灯温暖的光晕笼罩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略显苍白的脸。他手中拿着一份刚整理出来的内部调研报告初稿,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林砚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沈砚心甚至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完全沉浸在那份报告所带来的沉重里。
“砚心。”林砚轻声唤道,顺手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杂音。
沈砚心猛地回过神,看到林砚,他下意识地想将报告合上,但动作进行到一半便停住了。他苦笑了一下,将报告轻轻推向桌案的另一侧。“林总,你看看吧。初步汇总的,可能还不够全面,但……趋势已经很明显了。”
林砚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立刻去拿报告,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你说。”
沈砚心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需要积攒一些力量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那是来自某一线城市旗舰体验店的学员匿名问卷统计分析。
“这是我们随机抽取的近三个月五百份深度访谈和匿名问卷。”他指着用红笔圈出的几个数据,“超过百分之三十的学员反馈,课程‘比预期中简单’,‘动手环节很有趣,但老师讲解的文化背景和技艺原理部分感觉比较仓促’;百分之十五的学员提到,‘助教很耐心,但感觉他们对技艺的理解似乎不如传承人老师深刻,问得深一些就答不上来了’。”
他又抽出另一叠,是部分助教提交的教学笔记和反思总结复印件。
“这是我们一些还有理想和热情的年轻助教写的。”沈砚心的声音带着一种痛心,“有人写道:‘为了赶进度,保证每个学员都能在预定时间内完成作品,不得不简化甚至跳过一些关键的传统技法和背后的故事。感觉我们不是在传授技艺,而是在指导一场标准化手工艺体验。’还有人说:‘看到学员拿着那个看似完美、实则缺失了灵魂内核的作品满意地拍照离开,我内心很矛盾。我们是不是在制造一种虚假的满足感?’”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林砚:“林总,这不是个例。周总追求的效率、标准化、可复制性,在商业扩张上的确取得了巨大成功。但它带来的副作用,就是教学的‘流水线化’和内容的‘浅薄化’。我们将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沉浸才能领悟的技艺精髓,压缩成几十分钟的‘知识点’和‘操作步骤’。学员们带走了一件漂亮的‘商品’,一张朋友圈的素材,但他们真的触摸到了非遗的核心吗?真的理解了李阿婆为什么说‘染缸有灵’,张师傅为何追求‘气韵生动’吗?”
他拿起最后一份资料,是几份来自不同传承人的、措辞委婉但意思明确的沟通记录。
“几位老师傅,包括李阿婆,都私下跟我表达过类似的担忧。”沈砚心的语气低沉下去,“他们说,现在的课程节奏太快,他们像赶场一样,很难与学员进行深入交流。他们感觉自己最宝贵的、那些超越技艺本身的经验和感悟,没有被传递下去。张师傅甚至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表演者’,而不是‘传授者’。”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沉寂。台灯的光晕仿佛也沉重了几分,压在那些写满数据和文字的报告上。
林砚终于伸出手,拿起那份汇总报告,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百分比,那些引用的学员原话,那些助教的困惑与传承人的无奈。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扎在她原本就因为外部舆论而紧绷的神经上。
沈砚心说的,不是危言耸听,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外界的批评,或许带有竞争对手的恶意和放大,但其根源,却实实在在地埋藏在“非遗纪元”高速扩张的肌体之内。“传艺坊”只是巧妙地点燃了引线。
“快餐化……同质化……”林砚轻声重复着报告中提炼出的关键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她想起创业之初,在云南那个小小的市集里,李阿婆将一块刚刚染好的、带着植物清香的布递到她手中时,那布匹上蕴含的温度和生命力。那不仅仅是一件物品,那是一段时光,一种生活的态度,一个民族记忆的载体。
而现在,他们的“非遗纪元”,是不是正在将这种厚重而鲜活的生命力,简化成可以快速消费、快速遗忘的“文化快消品”?
“我明白你的忧虑了,砚心。”林砚合上报告,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犹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决断,“这份报告,比外面一万篇批评文章都更有价值。它告诉我们,问题出在哪里,有多严重。”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园区里零星走过的、或许正是他们学员的年轻人。
“我们不能等到外界拿着喇叭把这些内部问题喊得人尽皆知,才手忙脚乱地去应对。”林砚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们必须自己先动手术刀。”
沈砚心看着她挺直而略显单薄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有担忧被理解的释然,有对前路的迷茫,也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林总,你的意思是?”
林砚转过身,灯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光晕,她的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召集所有核心管理层,包括所有大区负责人和课程研发主管。”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需要一场彻底的‘刮骨疗毒’。周锐的方案要执行,但方向必须调整。我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传艺坊’,更是我们自身发展路径的抉择。”
风暴已然降临,而这一次,风眼就在“非遗纪元”的内部。
第204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