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深夜。
一座临水的老宅工作室里,只亮着一盏孤灯。空气里弥漫着蚕丝和浆糊的淡淡气味,混合着老木头和岁月的沉静。沈砚心与张清远师傅对坐在一张宽大的绣架前,已经超过三十个小时。
绣架上绷着的,是一方素白到极致的顶级桑蚕丝缎,光泽柔和如月华。旁边摊开着那幅《溪山行旅图》的复制品,但他们的目光很少停留在画作本身,更多的是凝望着空白的丝缎,仿佛要从中看出山石的脉络、云雾的流变。
“双面异色,表现宋画的意境……沈老师,你这个想法,是大胆,也是绝路。”张清远师傅年近六旬,鬓角已白,但眼神清澈专注,手指修长而稳定。他说话慢条斯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宋画的妙处,在于留白,在于气韵流动。要用针线把这‘虚’的东西固定下来,还要正反两面不同,难,难如上青天。一面绣实了,气就断了;两面都绣虚了,魂就散了。”
他的担忧并非推诿。苏绣双面绣本就难在“藏针匿线”,保证两面光洁。而异色异图,更是难上加难,要求绣者在运针时,脑海中对正反两面的构图、色彩、疏密关系有极其精准的预判,一针下去,关乎两面成败。用这种极致工艺去表现宋画的“意境”,无异于戴着最沉重的镣铐,去跳最轻盈的舞蹈。
沈砚心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她没有反驳,而是将一杯新沏的碧螺春推到张师傅手边,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张师傅,我们知道难。但徐薇要看的就是这个‘难’,看我们能不能在‘难’里找到那条唯一的生路。她不看我们绣得像不像范宽,她要看我们能不能绣出宋人画里的那个‘远’字,那个‘静’字,那个‘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格局。”
她伸出手指,虚点着空白的丝缎:“我们不以形摹,而以意取。正面,我们取《溪山行旅图》近景的‘实’与‘厚’——用深浅不同的灰、赭、墨绿丝线,以套针、缠针、滚针表现巨峰山石的浑厚质感,针脚可以相对密实,突出山的重量与体积感。但关键在于,我们只在画面下半部分着力,上半部分大量留白,只以极细的散套针和虚针,绣出几缕若有若无的云气,将山势引向画外。”
张师傅眯着眼,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模仿着针法。
“而反面,”沈砚心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玄妙的意味,“我们完全跳脱原画,取‘行旅’的‘动’与‘远’。反面我们绣一条蜿蜒向上的山路,路极窄,用极细的鼠毛针勾勒,路上用点针和打子绣表现几个微小的、负薪的行旅之人,人物仅具其意,不辨眉目。山路两侧,用比正面更浅淡、更透明的灰蓝色丝线,以施针和擞和针法,表现远山的空蒙,与正面厚重的近景形成强烈对比。正反两面的连接,就靠那几缕贯穿的、虚实相生的云气。”
这个构思,让张清远师傅沉默了很久。灯花轻微地爆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被点燃的光芒:“正面是静止的、庞大的山,是‘存在’;反面是流动的、微小的行人,是‘过程’。一静一动,一巨一微,一实一虚。观者看正面,感受到的是山的永恒与压迫;翻转过来,看到的是人在永恒面前的渺小与行路的艰辛。而云气……是连接永恒与瞬间的纽带。妙啊!沈老师,你这已不是绣画,你这是在绣一种‘观法’,一种哲学的思考!”
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激动地搓着手:“但这对丝线的劈丝要求极高,尤其是表现云气的部分,可能要劈到四十八分之一甚至更细,才能有那种透明飘渺的感觉。而且正反两面的色彩绝对不能串扰,对底料的透明度、针脚的藏匿是极致考验。还有时间……”
“材料,周锐总正在协调最好的;时间,我们只有不到四天。”沈砚心也站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张师傅,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向世界证明,苏绣不止能绣猫绣牡丹,更能承载最深邃的东方哲思,并能以最当代的方式呈现。我们需要创造一件,让最挑剔的眼睛也无法否认其价值的‘物’。”
张清远师傅停下脚步,看着绣架上那方空白的丝缎,又看了看沈砚心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信念和深切的疲惫。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回绣架前坐下,拿起了那根细如发丝的绣花针。
“好。那我就陪你,闯一闯这条‘绝路’。”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宗师踏上未知征途的决绝。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这间临水的工作室成了与世隔绝的战场。灯光几乎未曾熄灭。沈砚心负责把握整体的意境和构图,不断地与张师傅沟通调整。张清远则完全沉浸在针线世界里,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是缓慢,但每一针都精准无比,蕴含着数十年的功力与此刻全部的心神。
丝线在他指尖被劈分成近乎透明的细缕,穿过细针,再穿透丝缎。正面山石的颜色层层叠加,由浅入深,质感渐渐厚重;反面,那条蜿蜒的山路和微小的行人,在极简的针法下悄然浮现。最考验功力的是那贯穿正反的云气,张师傅用了“虚实针”结合“滚针”的独创技法,针脚时断时续,时密时疏,丝线颜色淡到几乎与底色融为一体,却偏偏能让人感受到云岚的流动与空间的浩渺。
沈砚心负责在一旁递送合适的丝线,时刻关注着整体的气韵,在张师傅需要时提出细微的调整建议。她看着那方原本空白的丝缎,在张师傅如有神助的针下,逐渐变成一个蕴含了两个世界、一种哲思的奇妙整体。她看到张师傅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有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动,只为处理好一处山石转折的明暗,或是一段云气飘忽的形态。
这是一种精神的消耗,远比体力劳动更甚。期间,两人几乎不怎么说话,所有的交流都在针线、眼神和对画境的共同领悟中进行。饿了就随便扒几口送上来的饭菜,困极了就在旁边的躺椅上合眼一两个小时。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只有绣架上逐渐成型的“答案”是唯一的真实。
第四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最后一针,落下。
张清远师傅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的背脊肉眼可见地佝偻了一些,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泪光。他小心翼翼地,用微微颤抖的手,将绣品从绣架上取下。
沈砚心屏住呼吸,看着他将这方丝巾轻轻展开,然后,缓缓翻转。
当丝巾的两面完全呈现在灯光下时,连早有心理准备的沈砚心,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正面,是浑厚雄强的北宋山水,巨峰占据了视觉中心,压迫感扑面而来,但那几缕贯穿上下的虚无云气,又巧妙地将这份厚重引向了无尽的空灵。丝线的光泽在灯光下微微闪烁,山石仿佛有了呼吸。
而翻转过来,画面陡然一变,成了空阔悠远的行旅路径。微小的行人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远山如黛,意境苍茫。与正面的“静止”相比,反面充满了“动”的暗示和“远”的召唤。
最神奇的是,无论从哪一面看,画面都是完整且意境十足的。而那作为桥梁的云气,在正反两面的观看中,呈现出微妙的光影和虚实变化,仿佛真的在缥缈流动。
这不仅仅是一方丝巾,这是一件凝聚了顶尖技艺、深刻美学思考和磅礴文化气韵的杰作。它沉默着,却仿佛在诉说千年的故事,关于时间,关于生命,关于人在天地间的位置。
“成了。”张清远师傅的声音沙哑至极,却带着无比的满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绣了一辈子,这是最……难,也最对的一次。”
沈砚心看着这方仿佛有生命般的丝巾,再看看眼前疲惫不堪却眼神璀璨的老人,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她深深地向张清远鞠了一躬:“张师傅,谢谢您。这,就是我们的答案。”
她小心地将丝巾用无酸纸包裹,放入特制的木盒中。窗外,天光已微微放亮。她必须立刻赶回北京,将这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答案”,交到林砚手中。
第10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