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心的旅程与周锐的截然不同。他没有选择便捷的高铁,而是坐上了一趟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卧铺。车轮与铁轨规律性的撞击声,像一种独特的催眠曲,也像为他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文化叩访,做着心理上的铺垫。他需要这段缓冲期,将自己从云南那片浓烈奔放的土地色彩中抽离,慢慢浸润到江南烟雨朦胧、精致内敛的氛围里。
他的行囊里,没有周锐那份密密麻麻的商务计划书,只有几本关于苏绣历史和针法的专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以及一个小心包裹的、从李阿婆那里得来的扎染布样——这是他理解的“信物”,一种手艺人与手艺人之间的无声致敬。
抵达杭州后,他没有立即联系早已打听好的那位目标人物——苏绣大师张清远。而是花了三天时间,像个真正的学者或游客,流连于西湖畔、博物馆的织绣展厅、以及那些隐藏在老巷弄里的、可能售卖传统工艺品的小店。他用眼睛看,用相机记录,用心感受这座城市赋予苏绣的独特气韵。他要知道,在这片土地上,什么样的表达才是恰当的,什么样的尊重才是对方能感知到的。
第四天,沈砚心才通过一位工艺美术界前辈的引荐,预约了拜访张清远师傅的时间。地点不在商业画廊,也不在热闹的文创区,而是在城西一个颇为幽静的居民小区里,一套朴素的一楼居所,带一个小小的、阳光可以洒进来的院子。
叩响门环,开门的一位穿着素雅棉麻上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年纪与李阿婆相仿,眼神却截然不同。李阿婆的眼神是带着生活磨砺的沧桑与温和,而这位张清远师傅的眼神,清亮、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艺术家般的审视感。
“张师傅,您好,冒昧打扰。我是沈砚心。”沈砚心微微躬身,态度谦和。
张清远淡淡地点了点头,侧身让他进来。“沈老师,请进。”称呼是客气的,但语气里带着疏离。
屋内陈设简单,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窗摆放的一张巨大绣绷,上面绷着一块白色缎子,仅完成了一小部分,隐约可见是极其繁复的花鸟图案。旁边的丝线架上,色彩斑斓的丝线按色系排列,井然有序,仿佛一道静默的彩虹。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浆糊和丝线的味道。
没有寒暄,张清远直接指向绣绷:“沈老师是行家,请看吧。”
这不是邀请,更像是一种考验。沈砚心走近,没有立刻评价绣品本身,而是目光落在绷架的榫卯结构、绷布的松紧度,以及旁边一枚搁在丝绒布上的、被手指磨得温润光滑的木质绣针上。
“绷布平整如镜,张力均匀,这是基本功,也是最见功夫的地方。”沈砚心开口,声音平稳,“用的是传统的‘细绣’手法,丝理走向完全遵循画理,尤其是这只鸟雀的羽毛部分,用了‘施针’和‘滚针’结合,才能表现出这种蓬松感和光泽变化。”
张清远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惊讶,但很快隐去。“看来沈老师不是门外汉。”
“略知皮毛,在张师傅面前是班门弄斧。”沈砚心诚恳地说,“我研究过您的几幅代表作,尤其是那幅《莲塘清趣》,用‘虚实针’表现水汽氤氲,用‘套针’表现莲瓣的层层叠叠,几乎达到了‘以针代笔,以线为墨’的境界,令人叹服。”
他提到的是张清远早年的成名作,也是学术界公认能体现其艺术造诣的精品。张清远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能说出这些门道的年轻人,确实不多见了。
“都是老黄历了。”她语气依然平淡,但不再那么冰冷,“沈老师这次来,不只是为了讨论技法吧?”
沈砚心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他没有回避,但也绝不急切。
“是的,张师傅。我代表‘非遗纪元’,一个致力于将传统非遗技艺与现代生活连接起来的平台。我们真诚地希望能与您这样的顶尖艺术家合作。”
“合作?”张清远微微挑眉,嘴角似乎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怎么合作?把我的绣品放到网上,标上价格,让不懂行的人指指点点?还是搞那些所谓的‘体验课’,让外行来糟蹋我的丝线?”
她的抗拒,直接而尖锐,完全在沈砚心的预料之中。
“不,张师傅。”沈砚心摇头,目光坦然,“我们绝不介入您的创作和现有的高端定制业务。恰恰相反,我们希望合作的,是您的‘知识’,是您愿意分享的那部分‘美学’。”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张清远的反应,见她没有立刻打断,才继续道:
“我们想邀请您,作为我们‘非遗联盟’在苏绣领域的首席艺术顾问。您不需要教授核心的、赖以成名的独门针法。您可以开设一些关于苏绣美学、色彩搭配、纹样寓意的讲座,或者指导学员完成一些简单的、装饰性的小件作品。目的是让更多人,尤其是年轻人,理解苏绣为何是‘软黄金’,为何能成为‘东方艺术的明珠’。”
“至于您的绣品,”沈砚心目光转向那幅未完成的作品,语气带着敬意,“它们是无价的艺术品。我们平台希望做的,是通过我们的渠道和内容能力,向更广阔的人群,讲述它们背后的故事、技艺的难度、以及您倾注其中的心血与岁月。我们相信,理解,是尊重和珍视的前提。当人们真正理解了它的价值,价格,反而是最不需要多言的东西。”
他没有提保底分成,没有提市场规模,他提的是“理解”,是“价值”,是“知识”的传递。
张清远沉默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商人的算计,只有一种对技艺本身的尊重和一种……似乎是想要搭建某种桥梁的执着。
她见过太多打着“合作”、“推广”旗号,实则只想榨取她名声和作品商业价值的人。但这个人,似乎有点不一样。
“说得很好听。”良久,张清远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但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换了一种更聪明的方式来利用我呢?”
沈砚心知道,第一次拜访,能进行到这里,已经不易。他不再试图说服,而是从随身的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块李阿婆的扎染布样。
“张师傅,这是云南的一位苗族扎染传承人,李阿婆的作品。在认识我们之前,她的作品也只是在本地集市上,被游客当作便宜的纪念品。现在,通过一种彼此尊重的方式,她的技艺被更多人看见和认可,她也找到了传承的新路径。”
他将布样轻轻放在旁边的茶几上,那奔放自然的冰裂纹理,与室内精致典雅的苏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奇异地和谐。
“我们不敢保证一定能成功,但我们承诺,会像尊重李阿婆和她的扎染一样,尊重您和您的苏绣。合作的方式,您可以完全主导。我们,只是桥梁。”
沈砚心站起身,微微鞠躬:“今天冒昧打扰了。请您不必现在就答复。我们会等待您的消息。无论结果如何,能亲眼见到您的作品,聆听您的见解,已是不虚此行。”
他没有留下任何合同草案,也没有催促,只是留下了那块扎染布样,和一个真诚的态度。
离开张清远家,走在江南细密的雨丝中,沈砚心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第一颗种子已经埋下。它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江南的雨露慢慢滋养,才有可能发芽。
他拿出手机,在团队群里回复了四个字:“初见,已叩门。”
第53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