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那剂名为“反思”的清醒针,其药效在接下来的几周里,迅速而残酷地显现出来。弥漫在公司内部的盲目乐观情绪,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机遇追赶着的、近乎窒息的紧迫感。
“天工集”的临时办公室——如今已正式升级为独立运营中心的顶层区域——俨然成了一个高速运转,却时刻濒临过热的精密仪器。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跨洋视频会议里不同语言的交谈声,构成了这里永不间断的背景音。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咖啡因和打印纸油墨的味道,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专注,眼下的乌青成了标配。
周锐的办公区域成了临时的“战情指挥中心”。巨大的电子屏幕上,不再是巴黎秀场的华美图片,而是分屏显示着实时跳动的数据:左侧是仍在缓慢增长、但已被暂时关闭入口的全球订单后台,那长长的等待名单像一条冰冷的数字河流;右侧是不断更新的产能评估表和物料供应链状态,满屏飘红的延迟预警和短缺提示,触目惊心。
“苏州那边,张师傅的工坊这个月最多只能完成五只缂丝画片,这已经是两位徒弟全力辅助下,老师傅不眠不休的极限了!下个月,张师傅的老毛病犯了,医生强制要求休息至少两周!”一位负责供应链的副总,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声音沙哑地汇报,语气中带着绝望。
“云南王师傅那边呢?腕表的表盘……”周锐紧盯着屏幕,头也不回地问,声音因为连续熬夜而有些嘶哑。
“更糟!”另一位负责生产协调的经理立刻接话,语速飞快,“王师傅明确表示,乌铜走银的‘掐丝’改良工艺,目前只有他和他的大徒弟能完全掌握,大徒弟上周也因为过度疲劳,手腕劳损,现在在针灸!他们两人加起来,月产量最多三枚符合标准的表盘!这还不算瑞士机芯进口和后期组装调试的时间!”
“三枚……”周锐喃喃重复,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咖啡杯晃了晃,“我们后台积压的腕表订单已经超过三百件!这要等到猴年马月?!”
这不仅仅是数字的游戏。每一份延迟的订单背后,都可能是一个失去耐心的顶级客户,一条可能被竞争对手抢夺的渠道,一次对品牌信誉的无声损耗。那种感觉,就像手持着一张无限额的金卡,却站在一座金矿前,发现唯一能用的工具是一把小铲子,挖得慢,还会累坏唯一的矿工。
徐薇的设计团队同样面临着巨大的压力。沙特王妃的定制方案初步获得认可,但进入具体打样和工艺实现阶段,困难才真正浮现。选定的几种稀有丝线和宝石镶嵌方式,供应商无法稳定供货;为礼服设计的某种特殊苏绣针法,需要张清远师傅进行创新尝试,失败率极高,时间却一分一秒地流逝。徐薇几乎住在了办公室,桌上铺满了设计稿和面料小样,她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神却像淬了火一样亮,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而压力最直观的承受者,是沈砚心。
她刚刚从苏州和云南回来,风尘仆仆,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虑。她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直接来到了林砚这里。
林砚正在接一个越洋电话,来自一位等了四个月还未收到确认邮件的意大利顶级买手,对方语气已经相当不悦。林砚用流利的意大利语耐心解释着手工制作的独特性与时间成本,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歉意微笑,但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却捏得发白。
挂断电话,林砚揉了揉眉心,看向沈砚心,无需多问,从对方的表情就能读出答案。
“张师傅咳得更厉害了,师母偷偷抹眼泪,说他晚上疼得睡不着,白天还硬撑着。”沈砚心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跟他说,订单可以推掉一些,身体要紧。他看着我,半天没说话,最后只是摇了摇头,说‘不能让咱们中国人的手艺,刚露了脸,就掉了链子’。”
林砚的心猛地一缩。
“王师傅那边也一样。”沈砚心继续道,语气沉重,“他大徒弟的手,医生说再不好好休息,可能会留下永久性损伤。可王师傅只是闷头抽烟,说他对不起公司的信任,拖了后腿……林砚,我们不能这样下去。”
沈砚心抬起头,直视着林砚,眼中是清晰无误的痛惜与坚决:“我们是在用传承人的健康,透支品牌的未来!这和我们当初想守护的东西,背道而驰了!”
林砚沉默着。窗外是繁华的都市,窗内是冰冷的现实。订单雪崩带来的狂喜早已褪尽,剩下的是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责任。她想起李阿婆最初信任的眼神,想起张师傅展示缂丝时那专注而自豪的神情,想起王师傅敲打铜片时那稳定如山岳的背影。
成功,不该以消耗这些源头活水为代价。
“我知道。”林砚的声音有些沙哑,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如织的车流,“我们都看到了问题。周锐在疯狂寻找替代供应链和辅助工艺的可能性,徐薇在重新评估设计,试图在不影响美学的前提下简化部分工艺环节。但核心的问题,在于顶尖手工技艺无法快速复制的天然属性。”
她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我们不能,也不会为了速度牺牲品质和传承人的健康。这是底线。所以,现在的局面,我们必须正面应对,并找到破局的方法。”
她按下内部通话键:“通知核心团队,半小时后会议室集合。我们需要重新制定‘天工集’的产能与交付策略。”
半小时后,会议室里气氛凝重。
周锐展示了残酷的数据对比。
徐薇提出了几套设计微调方案,以降低部分工艺的实现难度和时间。
沈砚心再次强调了传承人面临的极限状态。
“我们必须做出选择。”林砚环视众人,声音清晰而冷静,“第一,正式对外公告,基于对手工技艺极致追求的坚持,‘天工集’将严格限定年度产量,所有订单将按照确认顺序和工艺复杂程度进行排期,预计等待时间将会很长。我们将‘等待’本身,塑造为品牌稀缺价值的一部分。”
“第二,启动‘天工集’工匠培养计划。由沈老师牵头,与各位大师协商,以传统的师徒模式,结合现代教学手段,系统性培养新一代的年轻工匠。这无法解决眼前的问题,但这是解决根本问题的唯一途径。”
“第三,成立一个由医学专家、营养师和心理咨询师组成的‘工匠健康保障小组’,定期为所有合作传承人提供全面的健康支持。他们的身心状态,是我们最宝贵的资产。”
“第四,周锐,重新评估订单,对于部分非核心渠道或可以适当延后的订单,启动沟通程序,提供优先购买权或其他补偿方案,以缓解眼前的交付压力。”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不再是头痛医头的应急,而是着眼于长远的系统性规划。
会议结束,众人各自领命而去。虽然压力并未瞬间减轻,但方向已然明确。
林砚独自留在会议室,看着白板上写下的那些策略。她知道,这将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考验的不仅是商业智慧,更是守护初心的定力。
产能的瓶颈,像一道冰冷的铁闸,横亘在通往辉煌未来的路上。
他们必须,也唯有,用耐心、智慧和对价值的坚守,去一点点将它撬开。
第13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