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22节
在东方红轮船的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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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不是我的故乡。重庆城只是我的中转站。此时此刻重庆的朝天门码头是通向我回故乡的起点站。当然,有的时候重庆朝天门码头又是我从故乡走向远方的起始点。
朝天门码头是过路的人来来往往的地点。它既是旅客的终点站。它又是旅客的起始点。对于我这个外乡人来说,朝天门码头无数次充当着我的起始点,又无数次充当着我的终点站。
清晨雾气蒙蒙,我站立在朝天门码头,眺望着嘉陵江和长江两条大江交汇处的宽阔水面,大轮船小轮船在水面上穿行,有的船直奔下游,有的船在掉头转弯,有些船只分别在开往两江的上游。码头上人来人往。行人身上背着大包小包。这些朝天门码头上的行人背着故乡的土特产。背着腊肉。背着榨菜。背着萝卜。背着鸡蛋。甚至背着活生生的鸡和鸭。这些朝天门码头的行人背着希望。背着爱情。背着亲情。背着嘱托。背着痛苦。甚至背着骂声。背着诅咒。
我呢,我的肚皮里怀揣着小说《乌江绝恋》的构思腹稿,我背着小说《乌江绝恋》里面的虚构人物,姚倩倩,田红兵,刘哲,钟保国,姚倩倩的母亲,姚倩倩的父亲等等。
我还背着从解放碑新华书店购买的新书,我还背着一本我从自贡市随身携带的川端康成的小说《伊豆的舞女》。我还背着一条朱红色的裙子。我背着我的爱情。准确地说,我背着我还不太明确的爱情。
朝天门码头有许多码头,此时此刻,我站立在众多的朝天门码头的其中一个码头之上。我的目光在搜寻我即将要乘坐的大轮船。这首大轮船是每天早上就要从重庆朝天门码头启程出发航行去乌陵城的大轮船。这是一趟每天都定时来往于重庆朝天门码头与乌陵城长江段的短航客轮。这趟专程航线的大轮船有三四层高。它很像长江水面上的一栋楼宇。它的名字很有年代感,它叫东方红客轮。在夜晚,它顶层甲板上的三个“东方红”巨大的招牌字放射出夺目的红光。那红艳艳的“东方红”几个大字的红色光芒,可以照亮它沿途停靠的几个长江边的半个小县城。
我背着我专门从解放碑新华书店购买的新书籍,我背着我的精神粮食,我背着改换我这个纯理科毕业生大脑的文科类知识书籍,我背着一个24岁男青年朦朦胧胧的爱情。我从码头走上了长江水中趸船的木板栈桥,我登上了“东方红”客轮。
在我身边,还有其他坐船的旅客登上客轮。我混夹在登上轮船的旅客当中。我看见了一个知识份子模样的三十多岁的中青年人,他戴着黑框眼镜,他走在我的前方。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卡其布上衣。他的裤子也是蓝色的卡其布衣料。他的背后背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大包包。他不是别人,他就是钟保国。他不认识我。我认识他。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是我的小说《乌江绝恋》里面的虚构人物。他已经在《乌江绝恋》小说的前面章节出现过了。读者们已经认识他了。读者们对他有点熟悉了。他在乌江边一个山洞工作。他在一个叫618的地下核工程的三线企业工作。他在1971年的从北京到重庆的9次特快列车上与他的发小田红兵在火车的厕所门口偶遇。此时此刻,他也和我登上了这条大客船。他和我一样,今天早上,登上了从重庆朝天门码头去乌陵城的“东方红”专程客轮。他和我同行。他在1971年是二十多岁出头的小伙子,今天是1984年的一天,他应该是三十多岁了吧。
我登上了船。我找到我的卧铺床位。我把背上的包袱卸了下来。书籍是很重的。书籍是沉甸甸的。我轻松了。我松了一口气。我走出卧铺船仓。我走到了客轮的前端。我特别喜欢站在轮船的前端的护栏上,匍匐在栏杆上,观望船在离开趸船的时候,在缓慢掉头旋转的时候,朝天门码头,长江,嘉陵江,渝中区半岛,南岸,江北,在眼帘中缓缓旋转着的奇幻重庆山水之城风景。巨大的重庆山水之城移动风光。
我的上半身斜靠着乳白色的轮船护栏上。大轮船在缓慢移动。江水分不清往上流动还是往下流动。朝天门二三十个小码头在我眼前轮番扑面而来,一码头,二码头,三码头,……。渝中区半岛的高高新楼房,嘉陵江边的破旧吊脚楼木板房,南岸的低矮工厂房子,江北的山野农田,两江水面上的各种轮船,气势恢宏的长航船,这种大轮船一般是来往于重庆到武汉,到南京,到上海的大客轮。灵巧的小轮船,这种类型的小型客船一般是从朝天门码头到两江附近不远的乡镇客轮,还有大小各异的载满物资的货船。朝天门码头上走来走去的身背扁担的农民二哥,也叫山城棒棒军,他们正在寻找活路。朝天门码头是穿梭行走的人。星星点点。
我匍匐在轮船的护栏上。我享受着我作为重庆局外人的超然心态,我体会着我作为朝天门码头来去匆匆一个过客的自由心态,我品味着一个正在做着新时期作家梦的青年作家的喜悦心态。
我转身一看,我看见了我的小说《乌江绝恋》里面的虚构人物钟保国也来到我的身边。他也和我一样,匍匐在护栏上,观望着移动的山城风景。
我脱口而出:嗨,哈罗,钟保国,你现在还好吗?现在中国已经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了,你所在的三线企业816工厂怎么样了?你是新中国自己培养起来的核物理科学技术工程师,高科技人才,你对在乌江边那个巨大的山洞里的工作现状还满意吗?你为了祖国的国防事业文革时期从繁华的首都北京城来到了偏僻的武陵山乌江之畔,你贡献了你的青春贡献了你的知识,你又要贡献你的一生又要贡献你的子孙,你现在后悔吗?你结婚了吗?你的爱人是谁?你在乌江边找了一个乌江边的女子结婚了吗?
我脱口而出那么多问题询问钟保国。他听见了我的声音了吗?他知道我是谁吗?
在轮船的甲板上,在轮船的护栏边,我看见钟保国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