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被定价的童话
高朗那份用失败换来的、沉甸甸的荒野笔记,带着山风的凛冽与冰碛湖的向往,刚刚在林夏的心神中沉淀下去。她几乎能闻到那份总结报告上残留的、混合着汗水与失望的气息。然而,“还愿系统”没有给她太多回味的时间,新的涟漪已经荡漾开来——第89任机主,一个与高朗的旷野截然相反,存在于人造乐园与网络风暴中心的灵魂。
姓名: 吴筱悠
占号时间:2021年12月 - 2023年4月
核心执念:在充满算计与疲惫的“代排”生活中,保留住最初对那个粉色小狐狸一丝纯粹的喜爱。
弃号原因:因在迪士尼乐园代排“玲娜贝儿”互动位时,与游客发生冲突并被拍下视频上传网络,遭遇全网谴责和“人肉”,不堪骚扰只能弃号。
残留愿望:不是为自己辩白,而是希望有人能明白,在那些被明码标价的等待时间背后,她或许也曾是一个真心喜欢过那个角色,却被生活磨掉了所有幻想的普通人。
林夏拨通了号码。听筒里传来的,是一段极具当代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音频蒙太奇——伊始是迪士尼乐园里欢快到近乎甜腻的背景音乐,夹杂着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和玩偶们憨态可掬的打招呼声。但这愉悦的氛围迅速被一种单调、疲惫的计数声打破(“第3小时47分…”),接着是周围游客因漫长等待而发出的抱怨、催促声。然后,冲突爆发!尖锐的争吵声、推搡声、旁人的惊呼声、手机摄像头对焦的“滴滴”声混杂在一起,将之前的童话氛围撕得粉碎。最后,所有这些声音被一阵铺天盖地、无穷无尽的网络消息提示音淹没,那声音密集、刺耳,充满了指责与辱骂,最终将所有一切推向死寂。
这声音里没有高朗那种对抗自然的悲壮,而是一种在人造天堂里被异化、被消费、最终被唾弃的荒诞与委屈。
“还愿系统”此次的线索,指向了几段在网络海洋中早已沉底、但被系统捕捉并保存下来的视频碎片,以及一个匿名的网络社群。林夏看到了那段引发风暴的视频片段:画面晃动,一个穿着普通、面容憔悴的年轻女孩(吴筱悠)正情绪激动地与一个家庭争吵,背景确实是玲娜贝儿的互动区。视频配文和弹幕充满了“代排狗去死”、“破坏魔法”、“唯利是图”的愤怒谴责。女孩的脸被清晰放大,成了全网公敌。
林夏还找到了她曾经活跃的一个“代排兼职群”,里面充斥着各种乐园代排、演唱会代抢、网红店代打卡的“业务交流”。吴筱悠在里面的发言,大多简洁直接:“明日早享卡,贝儿互动位,明盘xxx,需要私。”“今天位置不好,排队时间预估5小时+,价格上浮。” 俨然一个熟练的“业务员”。
然而,在系统捕捉到的、更深层的私人数据碎片中,林夏发现了一些不同的东西。那是几张早期拍摄的、有些模糊的照片:吴筱悠站在乐园里,背景是玲娜贝儿,她脸上带着羞涩而真实的笑容,与后来视频里那个疲惫尖锐的女孩判若两人。还有几条被她设置为“仅自己可见”的社交动态:
“今天看到贝儿对我比心了!一切都值了!(一个哭笑脸表情)”
“什么时候,连喜欢都需要用金钱和时间来计算了?”
“好累,但下个月的房租……”
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更复杂的形象:她最初可能也是一个真心喜爱那个角色的普通粉丝,被乐园的“魔法”吸引。然而,现实的生计压力(“下个月的房租”),以及看到了这其中“商机”的巨大诱惑,让她逐渐异化,从“粉丝”变成了“职业代排”。她对角色的那点残存的喜爱,在日复一日的漫长排队、精打细算的成本收益、以及来自各方(游客、网络)的压力下,被磨损殆尽。那次冲突,不过是长期积压的情绪和生存压力的总爆发。
她的执念,并非要推翻网络舆论(那几乎不可能),也不是要重操旧业,而是希望有人能看见这层被定价的“喜爱”之下,那个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属于她自己的、微小而纯粹的瞬间。她渴望被理解的,不是她代排的行为,而是她行为背后,那份被现实扭曲了的初心,以及那份连她自己都快要遗忘的、作为“普通人”的情感。
“还愿”的方式,不是去网络上为她平反,那只会引发新的风暴。而是要为那份被遗忘的、属于“吴筱悠”而非“代排员”的瞬间,找到一个安放的角落。
林夏注意到,在吴筱悠的“仅自己可见”动态里,有一张她与玲娜贝儿的合影,照片角落意外拍到了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乐园细节——一个造型独特的路灯,以及远处城堡的特定角度。林夏利用系统能力和自己的调查,大致推断出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和位置。
她做了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将那张吴筱悠带着真实笑容的照片(脸部稍作模糊处理以保护隐私),连同那条“今天看到贝儿对我比心了!一切都值了!”的文字,打印在一张质感很好的明信片上。她没有署名,没有解释。
然后,她再次来到迪士尼乐园(这一次,是以普通游客的身份)。她找到了照片中那个大致的位置,在那盏独特的路灯下,她将这张特殊的“明信片”,轻轻塞进了路灯底座一个不易察觉的缝隙里。这个地方,是吴筱悠曾经收获过快乐的地方。林夏的行为,仿佛是将那个瞬间的快乐,归还给了这片土地,让它沉淀在乐园的喧嚣之下,成为一个只有天地和那个残存执念知晓的秘密。
这是一个仪式,一次无声的安葬。安葬那个曾经真实的微笑,安葬那份未被定价前的喜欢。
做完这一切,林夏在乐园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次拨通了那个属于吴筱悠的号码。
这一次,听筒里传来的不再是冲突的喧嚣和网络的暴力。首先响起的,是乐园那标志性的、充满幻想色彩的背景音乐,但这一次,它变得柔和而遥远。接着,是那张被塞入路灯底座缝隙的明信片,与金属轻微摩擦的细微声响。然后,是一声极轻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满足的呼吸声。最后,所有声音都融入了周围游客隐约的欢笑声与飘扬的泡泡中,仿佛那个被伤害过的灵魂,终于与自己和解,将那个干净的瞬间还给了这片造梦之地,自身则悄然隐退。
在林夏的感知中,那个在网络上被千夫所指、蜷缩在昏暗房间里哭泣的吴筱悠的虚影,缓缓抬起了头。她脸上的泪痕与愤怒渐渐干涸,她仿佛看到了那张被归还到乐园角落的照片,看到了那个曾经无忧无虑笑着的自己。她伸出手,虚拟地触碰了一下那张照片,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悲伤、怀念,以及最终释然的复杂表情。然后,她的身影慢慢变淡,如同一个被擦除的幻影,消失在现实与童话交织的边界线上。
执念已了。
林夏站在乐园里,看着周围为了与玩偶互动而排起长队的人群,其中不乏神色疲惫、眼神中带着计算的专业代排。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复杂情绪。高朗的荒野是真实的残酷,而这里的“童话”,同样在真实的欲望与生存压力下,变得光怪陆离。这个号码所承载的,不仅是个人的悲欢,更是这个时代某些侧面的缩影——那些被异化的情感,被定价的梦想,以及在网络放大镜下无处遁形的微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