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脸上,像被细针穿刺。燕十三的睫毛上结着冰碴,视线里的雪原被狂风搅成白茫茫一片,唯有锈刀刀柄传来的灼热,像条引线,牵引着他往西北方向追去。
赵屠的脚印在雪地里时断时续,最深的蹄印里积着血——那是方才冰湖激战中,被石头重剑劈开的箭伤渗出的血珠,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里,凝成了暗红的冰晶。
“他跑不远。”石头扛着重剑跟在身后,少年的眉毛上挂着霜花,说话时呼出的白气立刻冻结在唇上,“鬼面戟至少三十斤,他左臂受了伤,撑不了多久。”
燕十三没应声,只是将锈刀握得更紧。刀身的暗红纹路在风雪中若隐若现,那些曾让他恐惧的黑气,此刻正顺着掌心往经脉里钻,却奇异地没有引发暴戾,反而让他的五感变得格外敏锐——能听到百丈外赵屠粗重的喘息,能嗅到他甲胄上沾染的、属于镇北侯旧部的狼油味。
三刻钟前,冰湖碎裂的刹那,赵屠那句“你我本是同根生”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燕十三的耳膜。他至今能清晰记得鬼面碎裂时,赵屠左脸上那道与自己左臂完全吻合的箭疤——都是当年胡虏突袭哨所时,同一支毒箭留下的印记。
“十三哥,前面有血迹!”石头突然停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重剑指向雪地上拖曳的血痕,尽头是半块被冻硬的干粮,上面还留着牙印,“他在这里歇过脚。”
燕十三蹲下身,指尖触到干粮的瞬间,锈刀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刀身红光暴涨,竟在雪地里映出道模糊的人影——赵屠正靠在岩壁后,鬼面戟斜插在石缝里,右手捂着左臂伤口,嘴里嚼着什么,嘴角沾着黑血。
“是‘凝血散’。”老赵的声音从记忆里钻出来,去年在大漠对付血手人屠时,这药能暂时封住伤口,却会加速内力流失,“他在硬撑。”
燕十三对石头打了个手势,两人分左右包抄。山坳里的风声突然变了,不是自然的呼啸,而是金属摩擦的锐响——赵屠的鬼面戟正在石缝里转动,戟尖的寒芒透过积雪,照在燕十三的靴底。
“不用躲了。”赵屠的声音沙哑如破锣,他缓缓站起身,鬼面虽碎,半张脸仍藏在阴影里,唯有那道箭疤在雪光下狰狞跳动,“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燕十三的锈刀横在胸前,刀风逼退飘来的雪片:“屠村那天,为什么要留石头活口?”
赵屠突然笑了,笑声震落岩顶的积雪:“因为他像极了年轻时的我——眼里只有恨,却不知道恨的是谁。”他猛地拔出鬼面戟,戟尖指向燕十三,“就像现在的你,以为杀了我,就能给镇北侯报仇?”
“至少能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石头的重剑率先劈出,剑风卷起的雪块如炮弹般砸向赵屠,“我爹娘,还有全村的人,他们做错了什么?”
赵屠的鬼面戟横扫,将雪块劈得粉碎。他的动作比在冰湖时慢了半拍,左臂的伤口已经发黑,显然凝血散的药效过了。“错在他们姓‘镇北’!错在他们知道太多龙脉的秘密!”
燕十三的锈刀突然前送,红光贴着积雪滑行,刀风切开赵屠的护心镜,却在触及皮肉时被一股内力弹开。“你还在护着晋王?”
“护他?”赵屠的戟尖突然转向西方,那里的雪地上插着半截箭杆,是当年镇北侯亲手射向胡虏酋首的“穿云箭”,“我只是在完成侯爷的遗命——让你们兄弟相残,才能彻底毁掉龙脉图。”
锈刀突然剧烈震颤,刀身的黑气与红光交织成螺旋。燕十三想起老赵拓印的龙脉图上,冀州鼎的位置被朱砂标着“血煞冲顶”,当时老人说“此乃至亲相残之兆”。
“你早就知道我们是兄弟。”燕十三的声音冷得像冰,“从在九嶷山秘窟见到锈刀开始,你就在故意引我来雪原。”
赵屠的鬼面戟垂在地上,戟尖的血珠滴在雪地里,瞬间冻结成小红花:“镇北侯算准了晋王会用我们兄弟牵制彼此,才故意让我投靠晋王。他说,唯有让龙脉图永远消失,才能保住九鼎不落入恶人之手。”
石头的重剑突然砸向地面,积雪迸溅中,少年的眼睛红得滴血:“所以你就屠了整个村子?用无辜人的血来掩盖秘密?”
“不然呢?”赵屠的戟尖突然指向石头的咽喉,却在离皮肤寸许处停住,“让晋王的人把他们抓去血祭龙脉?那样死的人只会更多!”
燕十三的锈刀抓住这刹那的破绽,红光如闪电般掠过赵屠的左肩。血花溅在雪地上,竟烫出滋滋的白烟——那是被锈刀吸收的煞气灼烧所致。
“你果然变强了。”赵屠踉跄后退,鬼面戟拄在地上才没倒下,“比镇北侯年轻时更狠,也更蠢。”他从怀里掏出块羊皮卷,扔给燕十三,“这是真正的冀州鼎位置,晋王手里的是假的。”
羊皮卷上的墨迹未干,显然是刚画的。燕十三展开的瞬间,赵屠的鬼面戟突然爆发出最后的光芒,戟尖不是刺向他,而是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不要!”燕十三的锈刀脱手飞出,刀身在空中转了个圈,精准地撞在鬼面戟的侧面。两柄兵器碰撞的巨响中,赵屠的身体晃了晃,戟尖终究偏了半寸,只刺穿了右肩。
“为什么拦我?”赵屠的声音里带着绝望,“我杀了那么多人,早就该死了!”
“因为你是我哥。”燕十三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捡起锈刀,刀身的红光正慢慢褪去,“但这不是你赎罪的方式。”
赵屠突然狂笑起来,笑得咳出黑血:“好一个‘哥’!那你敢不敢跟我打一场?不用内力,只凭招式,就像小时候在侯爷的演武场那样!”
燕十三的锈刀插在雪地里,刀柄上的温度渐渐散去。他想起老赵偶尔提起的,镇北侯有两个儿子,大的沉稳,小的顽劣,总爱抢同一把木刀。
“我陪你打。”
石头退到山坳外,重剑横在身前挡住风雪。他看到燕十三和赵屠扔掉兵器,赤手空拳地扭打在一起,像两个不懂武功的孩童,用最原始的方式发泄着积压多年的怨愤。雪地上的血迹越来越多,分不清是谁的,只知道每一拳、每一脚,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
直到夕阳将雪原染成血色,赵屠终于倒在燕十三怀里。他的呼吸越来越弱,手指却死死攥着燕十三的左臂,那里的箭疤与自己脸上的伤痕终于贴在一起。
“告诉石头……”赵屠的嘴唇翕动着,血沫堵住了剩下的话。他最后看了眼西方的穿云箭,头歪向一边,再也没动静。
燕十三抱着他的尸体,直到暮色漫过山坳,才发现赵屠的掌心刻着个“守”字,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血痂与皮肉连在一起,像枚丑陋的印章。
石头走进来时,看到燕十三正用锈刀在雪地里挖坑。刀身的黑气彻底消散了,只剩下纯粹的暗红,像凝固的血。
“要埋在这里吗?”少年的声音很轻,重剑插在坑边,剑穗上的玉佩在暮色里闪着微光。
燕十三没说话,只是将赵屠的尸体放进去,又把那半截穿云箭摆在他手边。雪落在尸体的脸上,很快覆盖了那道狰狞的箭疤,仿佛从未存在过。
当最后一捧雪盖住坑穴,锈刀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刀身的纹路里渗出金色的液滴,滴在雪地上,竟长出株翠绿的草芽——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原,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在谢你。”石头突然说,重剑上的雪融化成水,顺着剑脊往下淌,像在流泪。
燕十三的指尖抚过草芽,那里的温度竟与人体无异。他想起老赵说过,镇北侯的佩剑能“生草于寒谷”,当年正是凭着这把刀,在漠北种下防护林,挡住了胡虏的铁骑。
“我们该走了。”燕十三将锈刀归鞘,刀柄上的余温正好暖着冻僵的手指,“去冀州鼎。”
石头扛起重剑,跟在他身后。山坳里的风还在吹,却不再刺骨,反而带着股草木的清香。他们走出很远后回头,那株草芽已经长到半尺高,在雪地里摇曳,像面小小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