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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如注。

雨脚粗暴地敲打着镐京郊外泥泞的官道,把烂泥搅得更稀,变成肮脏的陷阱。空气沉重得窒息,带着陈腐淤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坏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佝偻的身影上。几个农夫穿着几乎辨认不出原始颜色的破麻布衣服,赤着泥泞的双脚,深一脚浅一脚,企图将一辆卡在坑里的老牛车推出来。老牛只剩下嶙峋的骨头架子,呼哧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珠里倒映不出丝毫希望的光。每一次用力,那车轮陷得更深,腐坏的木质轮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没有呼喝,没有交谈,只有肌肉紧绷时沉闷的嘶声和雨声无情的嘶嘶声。泥点沾在干裂的脸上,又被雨水冲出一道道沟壑,麻木而绝望。

离官道不远,一片被雨水打得狼藉不堪的茅草地边缘,歪斜着几间低矮破败的棚户。简陋的土夯墙被连月雨水浸泡得软塌,仿佛一推就倒。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跪在靠近棚屋门边的烂泥地里,徒然地拢着手里一把湿漉漉的茅草。草叶软塌塌的,雨水冰冷刺骨,顺着他的脖颈、手臂流进破衣服里。棚户内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一声比一声空洞揪心,男人的动作被咳声钉住了,脸上除了呆滞,还有被无边雨水浸透了的绝望。

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呼突然撕破沉重的雨幕!

几乎同时,“呜哇——哇——”一阵新生婴儿特有的、仿佛来自生命源头的尖锐啼哭,顽强地钻出泥泞!

一个身影倒在泥水中。一个女人,或者说,曾是个女人。灰扑扑的粗布衣早被泥水糊满,湿透的头发黏在脸上,遮住了大部分容颜。她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僵着,双手死死捂着肚子,指尖抠进了污泥里。鼓胀的腹部不自然地摊开,像一只破了皮的麻袋。一只沾满血污泥水的婴儿从破开的地方被硬生生挤了出来,微弱而坚定地哭叫着,小脸憋得青紫。婴儿脐带仍连在那僵死破裂的躯体上,在污浊的血水里微微颤动。雨无情地冲刷着死寂的母亲和挣扎嚎叫的孩子,婴儿的手脚徒劳地蹬动着冰冷的泥浆。

那不远处推车的几个农夫被这惊骇的景象钉住了。他们没有跑过来,没有惊叫,连脸上那层麻木似乎都未曾改变。只是推车的动作彻底停滞,他们只是扭着头,远远地看着泥水里那一幕生死交割,被雨水泡胀的脸上,刻满了更深一重的死寂。那具女尸半张着的、早无光彩的嘴,仿佛一个无言的嘲弄,被冰冷雨水一次次冲刷着婴儿的啼哭在雨中不屈地坚持着,又被更大的雨势不断压迫变小。

“咿呀——”

沉重的车轴转动声由远及近,碾压着泥泞的地面。

一辆罩着厚实青缦的驷马轩车,在前后数骑武士的护卫下,从镐京方向驶来。车辕漆得乌黑,轮子包着铜箍,辗过湿泥留下清晰的辙痕,即便在如此糟糕的地面,行进依旧称得上平稳。拉车的马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雨水在光滑的马鬃上汇成小溪流下。武士的皮甲在雨幕下显得格外厚重阴沉,面容罩在斗笠下。护卫的武士面无表情地策马在两侧开路。车驾前方悬挂着一枚小小的玉环,随着车身前进轻轻晃动——那是公族大夫车驾的标识,只有如召伯虎(召穆公)这般地位的人,才能使用。

车驾速度渐缓。显然,前方路旁那突兀的场景撞入了视野:泥水中扭曲的死尸、脐带相连还在凄厉哭嚎的初生婴儿、远处僵立如泥塑的农夫。婴儿微弱的哭声穿透雨幕,顽强地钻了进来。

车厢里,光线晦暗。车帷厚重的质地将大部分噪音隔绝在外,只有车轮压在泥泞上的咕噜声和淅沥雨声显得沉闷。几片薄薄的竹简摊在铺着软垫的小几上,墨迹清晰。简牍一侧,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下意识地转动着一枚小巧的玉韘(射箭护指),玉质温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召穆公背靠着厢壁,深邃的眼中映着晃动的竹简,却又仿佛穿透竹简,投向更远处某个未知的焦灼之地。他眉头微蹙,沉浸在自己的思虑里,外界似乎很遥远。

然而,婴儿那声越发嘶哑却刺入骨髓的哭嚎,像一枚生锈的锥子,猛地扎破了沉闷的车厢空气。

“何故停车?”召穆公眉头皱得更紧,声音沉稳中透出被打断思绪的不悦。

车帘被骑在马上的御者小心翼翼掀开一角。雨水裹挟着浓烈的土腥和腐败气味,随着冷风扑了进来。召穆公的目光越过御者紧张的肩头,投向外面。泥泞的道路旁,那片惨绝的景象骤然撞入眼底。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眼中温润平和的光泽霎时退去,被一种冰冷的惊愕冻结。那枚在小几上滚动的玉韘停下了,他的指尖无意识地重重压在了冰凉的玉面上。

短暂的死寂后,召穆公的声音仿佛被雨水浸透了般沉重而干涩:“……人命乎?蝼蚁乎?”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在泥水中蹬着小腿、声音已然嘶哑的婴儿身上。玉韘被他攥紧,指节发白。然后,那目光缓缓掠过僵死的母亲,投向更远处那几个依然僵立如泥偶的农夫。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从握着玉韘的手心,顺着脊梁丝丝缕缕地爬升上来。

“带上孩子。”他最终命令道,声音喑哑,“找人葬了妇人,若有可寻的亲族,予米一黍。”

车厢轻微晃动,车驾重新启动。车帘垂落,隔绝了外面凄惨的世界,但那婴儿沙哑无力的啼哭,仿佛仍在窄小的空间里顽固地回响。召穆公靠在厢壁上,闭上眼,那枚温润的玉韘紧紧贴在他冰冷的掌心。竹简依旧摊开着,上面的墨迹此刻显得无比空洞而遥远。车轮碾过泥泞的声响,一下,一下,沉重得像是某种不祥的丧钟。

周宫深处,层层帷幔重围,一丝缝隙都吝于开启。

殿宇空旷而压抑,巨大石柱像沉默的巨人支撑着上方深沉的黑暗。铜制灯树上的火光被刻意限制在很小的范围,只勉强照亮正中央的区域。其余部分隐没在浓稠的阴影里。一股浓烈的沉檀香气弥漫在空气里,粘稠得如同熬过的油膏,压住了呼吸。空气凝滞,只有灯焰燃烧时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周厉王姬胡端坐在殿中央的玉几之后。他身上玄色的锦袍在有限的灯火下泛着隐隐流动的暗色光泽,几乎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那张已近中年的脸,线条刚硬而紧绷,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瞳孔深处闪烁着的是常年盘算带来的锐利与冷漠。几案上堆放着数卷摊开的简牍,边上赫然摊着几片巨大的龟甲——它们表面光滑,颜色深褐如陈年古木,甲片上清晰刻着占卜的纹路。

荣夷公跪坐在下首稍前的位置,身形瘦削而挺直,像一柄插在石板缝里的匕首。他的神情专注到了谦卑的程度,目光紧紧跟随着厉王那略短而带些薄茧的手指在龟甲背纹上无意识的划动。殿内只有厉王指尖划过粗糙甲片表面带起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轻微摩擦声。

“……旬王师报,东夷五部复叛,烽火旬月未熄,”荣夷公的声音打破沉寂,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的嘶哑,“三川之地赤旱方过,虫豸又已遍野,颗粒无收之报堆积成丘……边关、腹地,皆嗷嗷待哺。”他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厉王在“腹地”二字响起时瞬间紧绷的下颌线,“而今岁太仓实粟,尚不及去岁三成之一。王几祭祀之礼,岁末诸侯朝聘之赀,国人之赋……”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铜盘上的冰粒,沉甸甸地坠落在地面,“王库,早已难承其重。”他微微抬首,脸上显出一种痛心与急切交织的表情,“若再不思变,犹若朽木将倾,大厦临渊啊!”

厉王的手指猛地停在龟甲上一道深刻的卜纹上,不动了。殿内那本就凝滞的空气瞬间压得人胸口发疼。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却越过眼前的龟甲与简牍,投向殿内深邃的黑暗角落。那些浓重的阴影在他眼中翻涌起来,仿佛变幻成边疆燃起的烽烟、铺天盖地的蝗虫吞噬青苗、衣衫褴褛的百姓空举着破烂的碗……最后,所有的幻象都凝结成一片空荡。他搁在龟甲上的手指,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震颤。那股沉檀香气浓得令人作呕,却无法压抑他内心急剧蔓延开来的恐慌与躁怒。

“变?!”厉王的声音像硬物刮过硬木,冰冷而突兀地炸响在死寂的大殿里,压过了荣夷公的话尾。灯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声震得摇晃起来,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跳动闪烁、近乎狰狞的阴影。“祖宗之法,成康之制,俱在!寡人欲守其成,欲效其制,奈何——奈何诸事皆不顺!”他双掌猛地拍在玉几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贡赋年年不减,何以库藏日日皆空?莫非天下万物,已生两足,自奔他方?!”

厉王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激起沉闷的回响,震得那些巨大的铜灯火焰都为之瑟缩。他霍然起身,宽大的玄色衣袖拂过玉几,将那几卷简牍扫落在地,竹片与地面相撞,发出零乱脆响。他身形在玉几后挺直,阴影被他拔高的身躯拉扯得愈发狂乱,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烧向这看似一切完备,却内里空荡腐烂的体制本身。

阴影的角落里,有人身体似乎轻微地晃了一下。几缕目光在厉王的狂怒与掉落的简牍间谨慎地游移,最终落在那孤零零的荣夷公身上。

这时,角落另一侧传来一声清晰平和的咳嗽,打破了短暂可怖的死寂。一个身着苍青色深衣的老者,自阴影中躬身而起,步履沉稳地走到大殿中央的微光之下。他身形清癯,仿佛一株经年风雨的老松,面上深刻的皱纹里沉淀着岁月的智慧与平静。他正是上卿芮良夫。

他向厉王施以大礼,而后直身,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穿透了粘稠的沉檀香气:“王之所问,关乎国本,乃天下大计。老臣愚钝,斗胆进言。”

厉王狂暴的气息似乎被芮良夫古井无波的姿态稍稍阻滞,喘息着,目光如隼般钉在老人身上。殿内所有人——无论是侍立在侧的宫中内臣,还是角落跪坐如泥塑的其他几位大臣——都屏住了呼吸。

“王库之虚,非赋税不厚,”芮良夫声音平和,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无法忽视的涟漪,“实因天下劳形,财货未能如百川归海般汇于王府之故也。”

荣夷公垂着眼,嘴角那丝近乎凝固的笑意似乎动了一下。

芮良夫抬起手臂,衣袖宽展如鹤翼:“王制昭昭,‘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他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久远经典的重量,“贡有常式,赋有定额,方如日月经天,不可改易。而利者,天地所生,百物滋荣之所成,乃使神人百工各得其所之资。山林川泽,金木鸟兽,原乃公器,散利于万民,生息之用而已。”他的目光平静地迎向厉王,“王若效法先圣,修明德政,开山林之禁以通利,罢池鱼之收而丰民,与天下同其利,则百工熙攘,财货自足,国用何愁不足?先王成康之盛,皆赖此道。若反其道而行之,壅塞利路而使民困绝,此为……自削根本之道啊,大王。”老人的声音低沉下去,最后的尾音几乎消失在沉檀的气息里。

寂静。厉王脸上的怒焰在芮良夫从容不迫的陈述中一点点凝固,又一点点被另一种更深的探究与猜度覆盖。他深陷的眼窝里,仿佛积攒着万年冰川般幽暗的光,在摇曳的火光下明灭不定。芮良夫话语中关于“先圣成康之道”的强调,尤其是“与天下同其利”的规劝,如同一根细而韧的刺,不轻不重地触碰到了厉王内心某个隐秘角落——祖宗成法不可动摇的权威。他重重地坐回玉几后,发出沉闷的声响,手指无意识地再次抓紧了那片冰凉沉默的龟甲。老者的声音虽然低沉,但“自削根本”四字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了大殿中某些人的耳膜。角落里,有人身体极轻微地抖了一下。阴影交错,气氛绷得更紧。

荣夷公一直保持着谦卑的跪姿,头颅微垂,此刻却像得了无声的指令一般,几乎在厉王坐下的同时,肩背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紧,随即那单薄的身躯向前恭敬地挪动了一寸。膝行时衣料摩擦青砖地面的声音沙沙作响,比之前殿中任何声响都更刺耳地撕开了沉默。

他双手拱起,高举过顶,声音带着刻意的、痛心疾首的震颤:“大王!芮上卿仁德之言,字字千钧,为天下万民请命,拳拳之心,可昭日月!”

厉王的手指在龟甲粗糙的边缘摩挲了一下,眼神闪烁,依旧未曾开口。

荣夷公的头颅深深埋下,额头几乎碰到冰凉的地砖,声音却猛地拔高了一分,充满了沉痛和急迫:“然!大王明鉴!危局如山倾,刻不容缓!府库已见其底,大军饥饿难赴沙场,朝廷将无粟可赈饥荒!诸侯来朝,无物可享,王威何存?!更有甚者,东夷叛臣已闻中原饥馑,烽火已非燎原,而呈……倒灌之势!天下汹汹之口未饥,锋刃已近王城矣!”他的话语像投石入水,每一句都激起无形的涟漪,“大禹治水岂效尧舜之疏?成汤代夏,岂守前朝之旧?”他再次抬起头,眼中闪着一种炽热的光,仿佛要烧毁眼前的阻碍,直视王座,“当此危亡之时,唯非常之策,可救倾危!”他猛地挺直脊背,语气斩钉截铁,“臣请行‘专以利国’之制!非此,国将不国!”最后四个字,像重锤砸下,震得大殿角落烛台上的火焰都猛地跳动了一下。

芮良夫花白的眉头瞬间绞紧,脸颊上松弛的肌肉因震惊和隐忍的怒气而微微抽动:“专以利国?荣公!此何言也?此乃绝民之生路!此乃——”

“寡人问策!”厉王骤然发声!如同断崖裂冰!他猛地推开身前玉几上的龟甲,那块曾受神圣火焰炙烤的骨片翻滚着撞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寡人问的是如何填满府库!如何扑灭烽烟!如何稳住这摇摇欲坠的江山!”他深陷的双眼爆发出狂躁而决然的光,死死盯住荣夷公那张骤然因王怒而凝滞、又迅速转为亢奋的脸,“卿所谓‘专以利国’之策,何在?!速速……讲来!”

芮良夫僵在原地,苍老的眼眸骤然失去了最后的色彩。召穆公坐在殿中靠左的位置,一直垂目默然,此刻他的身形挺直了几分,目光沉沉地投向玉几之后那片被怒火点燃的阴影,右手袖中紧攥的玉韘几乎要嵌入掌心。荣夷公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几乎是胜利的狠戾。

他吸了一口气,声音因为亢奋和某种巨大的释放而微微发尖:“大王!非是老臣悖逆古训!正是为保成康圣德之基业,不得不行雷霆手段!”他双手举起,五根干瘦的手指依次伸出,指节嶙峋如同枯枝,在惨淡的灯火下晃动着森然的阴影,仿佛要将无形的猎物一把攥入掌心——

“其一,”枯枝般的第一根手指竖起,直插殿顶幽暗,“山林川泽之宝,铜为百工筋骨,盐乃生民血脉!自即刻起,凡铜锡之矿,煎盐之卤,皆为天家之物!民间敢私采私煮,如窃国王印,斩无赦!其所用之器,皆由工正监辖下之官工坊统一监造,器成烙印为记,私铸者死,其家产尽没!”

灯光照在他另一根伸出的手指上,更显阴森。“其二,”声线如同被风干的硬皮,“凡民取山林薪柴、猎山野鸟兽、捕川泽鱼虾,皆需纳‘利’于司市!无官凭而取一束柴薪、一尾鲜鱼、一鸟一兽者,均视同盗窃王仓,罚铜布以充公用!屡犯者罚为城旦,刺字服苦役!”

第三根指头曲张,带着某种令人窒息的敲打意味,点在虚空中。“其三,”声音更缓更冷,“东西两市,朝歌、洛邑各城商贾汇聚之所,自今日起,凡交易,加征‘通利之钱’。百钱以下抽一成之税,逾百钱半入王库!敢隐匿交易、短数瞒报者,货物尽抄,主事者鞭刑一百,枷市示众!所有行商税吏,归司市统一监管,违令者同罪!”

厉王急促的呼吸声在荣夷公清晰数条时逐渐平缓,深陷的眼中混乱的怒火被一种奇特的、类似饿兽发现肉味的光代替。荣夷公的声音更加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其四,”他挺直脊背,目光灼灼投向王座,“王室亲眷,列位卿公大夫,世享国恩!值此危难之际,宜尽忠节!王将于秋祀前,赐‘颂赋之鼎’于各家,礼数已至,君侯大夫若得感应,愿献金帛玉器于王,以度艰危,其心可嘉!贡赋簿册,将由宰夫执掌,详录于宗庙之前!此为忠君爱国之明证!”

殿中压抑更甚,角落里某位大夫猛地一阵呛咳,脸憋得通红。

荣夷公无视了那细微的杂音,枯枝般的第五根手指伸出,指端如同最尖利的铁器,缓缓指向殿内每一个人:“最后,”他的声音陡然降至极寒,每个字都带着铁屑摩擦的嘶哑,“人心难测,尤惧妖言蛊惑,诽谤新政!故设‘监谤之令’!凡于市井、公室、邻里,口出怨望王政之言,私议王命者,无论贵贱,准人首告!告者赏铜布三朋!被举告者一经查明,斩首弃市,家财充公!敢有藏匿、不通告者,连坐同罪!”

他五指并拢,拳成鹰爪般猛地收回胸前,深深一躬到底,声音几乎变成嘶吼:“专以利国,令行禁绝!三军之粮可足,烽燧狼烟可熄,府库充盈指日可待!王业可兴!国祚可绵!大王——”

灯花猛地一爆!

“彩!”

周厉王猛地一掌重重拍在只剩一片狼藉的玉几上!几案震颤,简牍跳起。他脸上狂怒的火焰早已熄灭,燃烧的是一种更加可怕的、混合着贪婪与决绝的灼热。那深陷的双眼射出精光,锐利如针,扫视着殿内每一张或惨白、或震惊、或深藏惧意的脸。“荣卿之策,尽入我心!句句皆为国本!句句皆是良药!”他的喘息粗重而滚烫,目光越过芮良夫瞬间僵直的身躯,投向殿宇沉沉的阴影深处,“拟旨!即刻颁行!以此……专以利国之策,为我大周续命!谁再敢言不可,犹若沮格王命!”最后一句带着雷霆般的杀意轰然而出。

芮良夫身体晃了晃,苍白的须发在灯火下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动了几下,最终未发一言。那张布满深刻沟壑的脸庞上,最后的光芒彻底黯灭下去。

大雨过后的镐京城郊外,田野依旧死寂。灰黑的泥浆裹着腐烂的草叶,在道路两侧流淌着。几株枯树兀自矗立,枝条光秃,如同朝天空刺去的干瘦骨指。空气中腐殖质的气息与绝望,凝成比雨水更浓重的幕布。

几辆破旧的柴车歪斜地陷在官道旁的泥沟里,车轮的辐条扭曲断裂,仿佛被无形的巨兽蹂躏过。一个老汉呆滞地跪坐在一滩浑浊的水洼前,枯树皮一样的手无意识地扒拉着被车轮碾碎、又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竹篾。那是他赖以谋生的工具残骸。不远处,几个衣衫褴褛得几乎挂不住身体的农夫,如同从泥里长出的半截朽木,呆呆看着这一切,眼睛空洞得如同两个干涸了百年的浅坑。

一丝柴烟混着草药的辛涩气息,微不可察地飘来,被风揉碎了。

“铛——铛——!”

急促刺耳的铜锣声猛地在这片死寂里炸开!声音粗粝,划得人耳膜生疼。

一个穿着黑衣赤着脚的男人吓得猛然停住——他刚从一条小路冒出头,肩上扛着一大捆新砍的、还带着潮气的杂树枝,正用干裂的嘴唇死死叼着一小包用树叶裹住的草药,快步想冲向远处一间濒临坍塌的茅草屋。

几个穿着簇新皂色官衣、手持粗大木棍的司市胥吏和一个手持铜锣的人,从官道另一头围了过来。他们脚下踩着皮靴,官靴深陷泥泞又被拔出,步步带着轻蔑和贪婪的劲头。为首的胥吏脸盘很大,眼睛却细小得如同两道深槽。

“站住!大胆刁民!”敲锣的小吏尖着嗓子喊叫,声音刮着人的骨头,“官道两侧百步,山林树草皆为王有!私砍柴薪,视同窃国!按新颁‘专利令’,该当何罪?!”

扛柴的男人僵在那里,肩上的柴禾沉甸甸地压着他枯瘦的肩膀。他看着突然出现的胥吏,又看看几步开外的茅屋,木然的脸上掠过一丝仓惶,叼着的草药掉在了泥浆里。他猛地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哭喊:“我……我娘!我娘病急!要柴……煎药……郎中说了!”他指向那破败的草屋,“草根……就这几文钱……”他试图辩解,嘴唇抖着,指着脚下那片散落的、裹着泥浆的药包碎叶。

“煎药?药?谁准你煎药?!私自用药,亦是专利!”为首的大脸胥吏大步踏前,小眼睛在男人肩上的柴捆和地上那点污糟的草药间瞟了瞟,又看看草屋的方位,猛地啐了一口,“狗屁的煎药!这厮定有同党隐匿于此!还敢狡辩,抗命不尊!”他脸上露出一种发现了财源般残忍的快意,手一挥,“先抓了这贼骨头!扒了他的衣,把柴火和那烂草根一并抄了!按令,他该罚钱!没钱?扒了他的皮!”

几个如狼似虎的胥吏齐声应喝,狞笑着扑了上来!手中的木棍高高举起,裹挟着风声朝男人砸下!

黑衣男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如同濒死的野兽!他本能地想护住肩上的柴捆,那是他老娘最后的活路!一根木棍带着沉重的风声,狠狠砸在他的胳膊上。剧痛让他身体猛地一歪。另一棍砸在他毫无防备的腿弯,骨裂声清晰可闻!他惨叫一声,扑通栽倒在冰冷的烂泥里。肩上捆好的柴禾散落下来,砸在他痛苦翻滚的身体上。

几个胥吏毫不留情,棍棒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伴随着粗鄙的咒骂和狂笑。

“砸断这贼骨头的手脚!”

“穷鬼还想煎药?死了省粮!”

“扒光了!让他光屁股滚回去!药?留给阎王吃吧!”

棍棒与皮肉沉闷撞击的声音,骨头断裂的脆响,男人痛极却越发短促的嘶嚎和断断续续的哭骂声,混杂成一片。泥浆被他剧烈扭动的身体搅动着,飞溅到胥吏们崭新的皂色衣角上。那包可怜草药被一个胥吏一脚踩入地下泥泞深处,再无痕迹。

官道旁,那几辆破车边的老汉停止了扒拉,泥塑木雕般坐着。远处呆立的几个农夫,连眼珠都没再转动一下,只是那空洞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在凝结,沉重,最终沉入不见底的墨色深渊。

黑衣男人被拖死狗一样倒拖着,剥得只剩下一条破烂的短裈,光脊梁沾满了腥臭的泥浆和暗褐色的凝血。一只脚怪异地朝外翻折着,断裂的骨头刺出皮肤,在阴郁天光下白得瘆人。他被粗暴地掼在官道旁一堵半坍的土墙根下。

“死贼!这就是例子!”敲锣的胥吏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男人脸上,朝远处围拢过来的几个影影绰绰却鸦雀无声的行人方向吼叫,“都给老子看好了!这就是抗王命、犯专利的下场!”他再次抡起铜锣,“铛!铛!”敲得震天响,仿佛这声音就能震慑住眼前这片死寂的大地和那些默然无言的麻木面孔。“按大王新令,敢有私砍王柴、私采王草、私煮王盐者——”他故意拉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鞭一百,枷号示众三日,罚铜布,罚为罪隶!敢藏匿、不敢举告者……嘿嘿,视同窃盗!连坐同罪!”

他尖利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被掼在墙根的男人蜷缩的身体突然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挤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混合着污血和泥浆的嗥叫。他的眼睛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瞪着土墙上那歪歪扭扭画着的几个大字——那是前几日刚被刮下来的告示残迹,还隐约辨得是“监”、“谤”、“令”的字样碎片。他像濒死的鱼最后弹动尾巴,四肢不受控地剧烈打挺,喉头咯咯作响,一股黑紫色的血沫带着内脏碎块从口鼻中喷涌而出,溅洒在那斑驳的墙面上。血水洇湿了“监”、“谤”的残痕,暗红一片。

最后那一下挺动耗尽了仅存的力气,男人的身体软了下去,再无声息。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还死死盯着墙上的残字。

胥吏们脸上的得意与恶毒僵硬了一瞬。敲锣的那一个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脸上那层嚣张的皮被撕开一点缝隙,露出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源自心底的寒战。为首的大脸胥吏强自镇静,朝地上那摊暗红啐了一口,声音却失去了先前的中气:“走!去东头林子看看!妈的……晦气!”他挥挥手,脚步有些凌乱地带着那群同样色厉内荏的吏卒,踢踢踏踏踩开泥泞,沿着官道向东去了。

寒风料峭,吹过空旷的郊野,卷起几片枯叶,打在那些僵立不动的农夫身上。土墙上,“监谤令”的残痕被一层半凝固的暗血覆盖,颜色更深,更刺眼。胥吏杂沓的脚步声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冬日枯败田野的尽头。官道旁,只剩下那个刚被活活打死的男人和他破碎的家,以及那几辆如同巨大腐尸般的破车残骸。

无声的,凝滞的铅块,在每一道麻木绝望的目光下沉重地堆积,压得大地再无声息。一种冰,比刺骨的寒风更加冷酷,开始在这片受难的泥土深处凝结、蔓延。

镐京正宫偏殿。

深重的帷幕一层又一层,隔绝了午后的寒气,也几乎隔绝了外界所有声息。巨大的青铜炭炉雕刻着饕餮吞天的图案,炉膛内炭火烧得正旺,赤红灼热,无声地散发着令人皮肤发干的热浪。暖风混着西域进贡的沉重浓香,闷闷地在殿内流转,熏得人头脑都有些昏沉。

几束从高处窄窗射下的阳光斜斜穿过凝滞的空气,恰好打在一张宽大的玉几上。几面光滑如镜,映着炉火的光。上面摊开十数件精光璀璨的玉器。一件墨玉山子,形色如凝固的风暴;一块新贡的血沁古玉璧,沁色浓艳欲滴;一方洁白细腻的和田玉圭,温润似羊脂初凝;更有巴掌大小通体透亮的黄玉籽料,在阳光下几乎能映出人影……

周厉王姬胡一身常服锦袍,舒适地倚在一张铺着厚厚熊皮的矮榻上,目光悠闲地在几上逡巡,带着主人审视所有物般不紧不慢的意味。荣夷公跪坐在矮榻之下,略有些局促,脸上带着过于专注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

厉王伸出两根手指,将那块新贡上来的血沁玉璧拈起,对着斜射的光线看了看。血色在光线里流动,如同凝结的血液获得了新生。

“卿看此璧,”厉王的声音带着暖室中特有的慵懒,“色如凝血,质含古韵,倒让我想起朝堂之上,那群老朽们涨红着脸的模样。”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指尖沿着玉璧滑腻的边缘缓缓滑动。

荣夷公立刻接话,声音也压得如同私语:“大王睿智。血沁凝于地下千年,需经火焚土掩,磨砺百世方成,方才有今日之瑰丽绝世。一如大王革新之志,遭庸人诋毁如风,却反将令名深烙于玉,流传万代!那些……”他干笑一声,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殿门的方向,“那些不识天命的老骨头们,徒劳而已。”

厉王的目光从血玉璧移到那块温润如脂的和田玉圭上,指尖轻轻一点,笑容加深,带出一丝满意的残酷:“这块料倒像……召伯虎昨日跪在阶下的姿态。温润有礼,却……不知其中藏了几分真心。”他手指在那玉圭光洁的表面上反复摩挲,仿佛能从中感应到什么情绪。

“玉亦有骨,岂可尽信其润?”荣夷公立刻心领神会,声音放得更低,如同毒蛇的私语,“臣昨日便听闻,召伯虎府上昨夜后门有车轱辘印,深得很呐,入夜方去,天明才浅……大王,温玉也需烈火煅烧,看其内里是否存有裂痕啊……”

殿内暖风卷着沉沉的檀香无声涌动,玉石的冷光与炭火的暖色交织在厉王的脸上,给他唇边的笑容镀上一层奇诡的光晕。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专注地欣赏着玉圭,眼神却仿佛已经看到了某座深宅内灯火通明的场景。

殿门外,雕花厚重的木屏风后,光线黯淡。

一个身着深青色布衣的内府小吏正跪在地上,手中捧着一卷新剥下的青白色竹简,边缘还带着木刺,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刚抄录下来的紧急文牒。他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石砖地,屏风缝隙里溢出的暖香混着炭火气让他额头直冒冷汗,却又不敢擦拭。他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哆嗦,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只够自己听见的微声:

“禀……禀大王……召穆公他……在宫门外长跪不起……手持……”

殿内玉几后正伸手欲取那通体透亮如蜜蜡黄玉籽料的厉王动作陡然一顿,指尖在离玉几寸许的空中停住。他唇边那丝悠然的笑容瞬间冻结,凝结成一层寒冰。深邃的眼眸里方才流转的玉器光泽悉数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幽暗。荣夷公如同受惊般迅速收回观察召穆公的谄媚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只有小吏牙齿打战的咯咯声,在那片骤然凝固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血……血书……”小吏的喉咙似乎被恐惧扼住,好一阵才挤出破碎的两个字。

厉王悬停的手指缓缓放下,却不是去拿那块诱人的黄玉,而是五指慢慢收紧,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深陷的眼窝里仿佛燃起两点冰冷的鬼火,目光穿透那厚重的帷幕,投向紧闭的宫门方向,那眼神如同冰层下隐藏的锋利刀锋,要将长跪之人连同他的血书一同碾为齑粉。

宫门之外的白玉石阶,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冬的玄冰。

召穆公双膝深陷在硬如铁石的砖面缝隙里,一身繁复的朝服似乎也抵挡不住天地间弥漫的刺骨寒意。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如同孤峰面对狂风,头颅微垂,眼睑闭合。双手向上托举,捧着一幅摊开的素绢。那绢本该洁白无瑕,此刻却铺陈在宫门口冰冷的白石地上,中央一点刺目的殷红异常夺目——那是尚未凝固发黑的鲜血,写成的一篇触目惊心的文字:

“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

十六个血字,凌厉如刀刻斧凿,在素绢上燃烧。其中“盗”、“归”、“鲜”等字的血色格外浓重,如同字字控诉中迸裂的心头之血。风吹过他枯槁的花白胡须和额角凌乱的几缕白发,卷起一丝肃杀。宽阔的石阶上,只有他一个身影,像被遗弃的祭品,又像无声的控诉者。宫门两旁的武士甲胄森然,长戈在寒风中闪烁着冷硬的光芒,警惕如同面对闯入的敌寇,目光死死锁在他高举的血书之上。空气凝结,只有风声呜咽。

沉重的朱漆宫门无声洞开一条缝隙,刚刚那个报信的内府小吏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扑倒在召穆公身侧不远处的台阶上,头几乎要磕进砖缝里:“召……召……伯!大王……大王说……”他急喘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王震怒!命伯速退!休……休要……休要污秽宫门!”

召穆公如同未闻。托举着血书的双臂纹丝不动,仿佛已化作石雕的一部分。唯有他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球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朱漆宫门沉重地在他身后重新合拢,隔绝了内里那浮动着贪婪暖香的奢华与殿外彻骨的冰冷绝望。石阶下无声地跪伏着那个报信小吏,不敢抬头,只有身躯在寒风里瑟缩。

就在这死寂中,那扇冰冷的宫门猛地再次洞开!缝隙更大,显露出宫道深处重重甲士的身影!一个司寇府的高阶佐吏在甲士的簇拥下大步跨出宫门,他的脸因怒意而扭曲变形!

“召伯虎!大王口谕!”那佐吏的声音像铜钹撞击般刺耳难听,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杀伐之气,“尔披衣冠,食周粟,不思报效!竟敢假借古言,血污宫禁!私心悖逆,迹同乱贼!执拗不退,实乃狂悖!着即褫夺卿位,夺职还家!闭门省过!无令不得出!即日押解!”

他的话语如同冰雹劈头盖脸砸下!话音未落,旁边两个披坚执锐的甲士已大步上前!如同铁钳般冰冷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架在召穆公双臂之下!他们猛力往上提拽!

召穆公托举着血书的身体被硬生生从地面拉起!膝下冻硬的砖石缝隙带出细小的冰屑微尘。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没有惊慌,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近乎荒原的沉痛与了悟。

托举着血书的那双枯瘦的手剧烈地一抖。

“嘶啦——”

薄薄的素绢承不住这骤然爆发的拉扯之力,从中猛然撕裂!裂帛之声尖利地刺破寒空!那十数个鲜血写就的文字被粗暴地一分为二!写着“王而行之”和“其归鲜矣”的断绢飘飞起来,如同受伤的血蝶,打着旋儿向下方冰冷的台阶坠去!被血沁透的边角在风中迅速变得暗沉、僵硬。

另一小半写着“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的残绢,在召穆公被强行架起时剧烈晃动的瞬间,从他骤然松开的手指间无力地滑落,落在他刚刚跪过的冰冷石砖之上,如同垂死的枯叶,寂然不动。凝固的暗红血字直勾勾地刺向紧闭的宫门方向。

两个甲士面无表情,如同架起一件无关紧要的破败物品,强行将召穆公拖离了那片他跪了不知多久、此刻只剩一片猩红碎绢和冰屑狼藉的石阶。那司寇府的佐吏鄙夷地扫了一眼地上残破的血书和僵立不敢抬头的小吏,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转身回宫,沉重的宫门再次在他身后重重关闭,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那半幅残破的血书,一下一下拍打在白玉阶的棱角上,发出微弱而固执的“嗒、嗒”声。

宫门重重闭合的闷响,如同一只无形巨掌拍断了最后绷紧的弦。空气凝滞沉重得如同铁板,带着血腥和尘土凝固后的干涩气味。

几个从偏僻小径绕到宫墙侧近、穿着满是补丁旧麻衣的庶民,原本佝偻着腰,脸上沾着草屑和泥土污迹,如同惊弓之鸟般,眼神不安地向宫门方向飞快地掠了一眼。当瞥见司寇府官吏入宫的身影和召穆公被拖离时那残破血书的狼藉景象,几双污浊的眼睛骤然收缩,瞳孔深处那点渺茫微光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瞬间彻底黯灭。他们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低下本就很低的头颅,更深地埋进胸口,同时用细瘦得如同鸟爪般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似乎要把最后一点无意识的气喘也彻底摁死在胸腔里。随即,他们僵硬而无声地向后退去,脚跟绊到凸起的树根也不觉,如同冰面上无声划动的影子,迅速地融化进宫墙尽头那更加浓重的阴影之中。

镐京大市。宽阔的主街两旁挤满了商肆,旗帜招展。

然而这曾经喧嚣鼎沸之地,此刻却陷入一片诡异到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柴烟味、牲畜的膻臊气以及食物腐烂后飘散的微酸,交织成一股沉闷凝滞的气息。各色的旗帜大多无力地耷拉着,在午后无力的阳光下缓慢飘拂,偶有破损边缘撕裂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行人稀疏。偶尔一两个衣着普通的身影裹着粗麻衣服匆匆穿过街心,如同投入滚水后迅速被烫得蜷缩的虫子,身体紧绷成一块僵硬的木石。目光直勾勾地钉在地面某一寸砖石上,只盯着脚尖前方几步之遥的距离。一旦察觉到斜前方或侧面出现另一个同样瑟缩的身影,便会如同触电般猛然顿住脚步,生生在原地停滞一两个呼吸,随即脚尖僵硬地、极其不自然地硬生生朝另一个方向扭转!如同躲避无形的瘟疫源或滚烫的烙铁,宁愿选择绕开一个巨大的、毫不必要的弯,也绝不让自己的路线与对面之人的方向哪怕产生一丝平行的可能。

更骇人的是眼睛。

如果两双眼睛无可避免地在某个极其短暂的瞬间,于这条空寂长街上猝然交汇——

瞬间!眼睑便会猛地痉挛般收紧,低垂!如同受惊的河蚌骤然合拢两扇紧壳。目光并非游离,而是被一股巨大无形的力量强行按死在地面!眼珠如同被钉住一般,连一丝最微小的颤动都竭力压制。那交汇瞬间尚未传递任何含义,就已宣告彻底死亡。身体继续保持着那刻板不变的僵硬姿态,沉默地、死寂地擦肩而过。仿佛两块裹着人形的寒冰偶然碰撞,只留下刺骨的空寂回响。

大市西口,昔日最热闹的酒肆门外支着破旧的棚,棚角那根支撑的粗木下,靠着一个半睡半醒、头发蓬乱如草、满脸污垢的疯子。他怀里紧紧抱着半截烧焦的、不知是什么的兽骨,痴痴地对着某个不存在的方向咧嘴笑着。他的笑无声地扩大,露出稀疏残缺的乌黑牙齿。只有他那双时而翻白的浑浊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缕与其愚钝表面极不相称的、如同冰冷刀锋般锐利的光芒。

几个手持长戟、臂缠赤巾的士兵排成松散的队列,沿着大市最宽阔的御道进行例行的巡视。他们没有表情的面孔像蒙了一层铜锈,动作整齐划一,皮靴踏在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嗒、嗒、嗒”声,如同为这片死寂敲打着冰冷的节拍。

一个士兵的目光犹如实质的探针,警觉地扫过那个角落里的疯子。疯子感受到那冰冷目光的刺探,瞬间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类似野猫被惊扰的“嗬嗬”声,随即更深地将头埋向怀里那块乌黑的骨头。士兵的目光停留了几息,确认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秽物,便无声无息地移开了,继续踩着沉重的节拍向前。

一丛丛干枯的灌木和枯草堆填满了宫墙与大市交界的角落,在这无风的日子,其中一处却极其微细地晃动了一下。

几乎同时,疯子翻白的眼皮下方,眼珠以一个难以察觉的微小角度向上翻了翻,那缝隙间射出的、原本愚钝死寂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其精准而冰冷——如同冰湖下捕猎的梭鱼!那目光精准地追踪着刚刚灌木丛摇动消失的方向,仅仅停留了比闪电更短的刹那,随即再次彻底翻白,恢复成纯粹的麻木与混乱。他抱着骨头的姿势丝毫未变,只是咧开的嘴角似乎无意识地拉得更大了一点,一个无声的嘲笑无声地消逝在死寂的空气里。

士兵们沉重的足音远去。

疯子依旧靠在角落,对着空无一人的御道无声地痴笑。他怀里那块烧焦的兽骨上,一道细微难辨、几乎融于焦黑纹理的白色刻痕,却深得如同伤口。他污黑如爪的指甲,正极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在兽骨那道刻痕旁更深地抠挖着,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极其微弱的“沙…沙…”声。

寒风肆虐。厉王宫高台之下,那片开阔的夯土广场边缘。

一片刺目的鲜红突兀地闯入视野。

一块被新近斫削成的粗粝松木板,足有半人高,被两根深深楔入冻土的木桩斜斜支撑着,如同一个狰狞的告示牌。红漆!大块大块未干的红漆如同尚未凝结的新鲜血迹,涂满了整个板面。漆色在惨白的冬日天光下猩红得发亮,散发着刺鼻的桐油和丹砂混合的气味。

木板的边缘还沾着粗糙砍斫留下的木刺,木板下端浸在融雪和泥泞中,那猩红便向下晕染,如同受伤淌血的伤口。木板两侧,两名身着铁甲、手持长戟的士兵肃立,如同守护刑场的石像,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细微的动向。

红漆未干的板面上,用浓稠的深黑漆液写着新的律令。大字方正规整,比上次公告栏上模糊的“监谤令”文字更粗重、更霸道,带着一股要把人钉死在地的劲头:

“专利令:”

字面下便是细款,犹如刀痕一道道刻开人心扉:

“凡山林柴草,不纳市税而取者,鞭百,枷三日,罚为城旦,邻伍不举告,连坐!”

“凡市肆交易,敢瞒一钱者,抄家没产,鞭三百!”

“凡……”

每一句结尾那个加重加大的“罚”字或者“没”字,黑漆淋漓,如同一个个滴血的烙印。

广场边缘,人影寥落。几个庶民裹着单薄补丁衣裳,脸上冻得青紫,缩着脖子,远远地、极其卑微地瞄着那新鲜血腥的公告牌。没人试图上前细看那些黑字写的是什么。一种冰冷麻木的恐惧已深深植入骨髓。他们的目光仅仅在接触到那铺天盖地的血红底色时,便如同被烙铁烫到一样飞快缩回。

其中一个老妪,干瘪的嘴唇剧烈哆嗦着,眼眶深陷无神,却再流不出一滴眼泪。她死死盯着“罚为城旦”那几个粗黑的字,又好像穿透木板看着更远处虚空里某个无形的影子,手臂徒劳地颤抖着想要举起,最终却只是更深地缩进破烂的袄袖里。旁边一个汉子眼睛布满血丝,嘴角因用力咬紧而撕裂渗出血丝,喉咙里发出极其压抑的咯咯声,似困兽的闷嗥。

离公告牌稍远处,靠近高台基座下一堆杂乱的建筑废料——断裂的石础、劈开的椽木、碎裂的陶片——角落阴影里,半掩着一块形状扭曲、边缘烧焦的烂木头。它曾是监谤令的木牌残骸,早被风雨剥蚀,字迹湮灭,只余黑褐色的斑痕和焦裂的木纹。它倒卧在泥雪和碎砾石中,被废弃得彻底。木牌边缘缝隙里钻出几茎干枯孱弱的荒草,在寒风中无力摇曳。

高台上,宫殿的重檐琉璃映着惨白的天光,沉默俯瞰着这片宣告新规训的血色。风声呼啸着卷过广场,那新竖起的猩红木牌在风中发出细微震颤的嗡嗡声,在死寂的广场上显得分外响。

夜色如漆,泼满了镐京。

白日里大市上的死寂,在黑夜的掩盖下并未消减,反而沉入更深的泥潭。寒风卷着破碎的草叶和枯枝在空旷的街道上盘旋,发出呜呜的哀鸣。除了巡城军偶尔单调划一的沉重靴声、铜戈末端撞击地面的钝响,以及远处宫墙巍峨如怪兽巨影的沉默,整座王城如同一座巨大的坟茔。

内城西北角一条破败拥挤的闾巷深处。

一间低矮的土屋窗棂被厚厚一层茅草堵死,透不出丝毫光亮。昏暗逼仄的屋舍之内,几支插在歪斜土台上的牛油灯,火焰细若蚕豆,被从缝隙钻入的寒风扯得忽明忽暗,在土壁上投下不断扭曲、拉长的鬼魅般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油脂的酸臭、浓烈的草药味和无法忽视的霉腐气息,令人窒息。

墙角用几束干草垫起的地铺上,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黑瘦男人。他的左腿以一个可怕的弯曲角度裸露在破被外面,肿胀发亮,伤口处溃烂发黑,脓液浸透了包裹的污秽布条,散发出浓重的腐臭气息。正是当初城郊被乱棒打断腿骨、如今伤口溃烂成痈的小民,名叫阿黍。冷汗混合着油污,在他急剧凹陷下去的脸颊上犁出道道沟壑。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伴随着喉咙深处浑浊的咯咯声。

一个佝偻如同枯树根的老妇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抓住自己散乱干枯的白发,枯槁的脸上遍布纵横的刀刻般的皱纹,眼窝深陷浑浊,毫无神采,直勾勾地望着虚无。角落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瘦骨嶙峋,只有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珠证明她还活着。

屋内唯一的活气来自地铺前一个人影。那是阿黍的弟弟阿稷。他蹲着,手中颤抖地捧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碗,里面盛着刚从瓦罐倒出的、近乎透明的草药汁,散发着极其微弱的苦涩气息。

“喝啊……哥!你得喝!这药……这药……”阿稷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将碗沿凑到哥哥干裂渗血的嘴唇边。

阿黍的头颅沉重地晃动了一下,喉咙里挤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浑浊而涣散,似乎已经认不出眼前的人,只是本能地对那苦味流露出抗拒。“……冷……”他牙齿打着颤,断续挤出一点含混的呻吟。

“喝下去就不冷了!就有劲了!哥!”阿稷的眼泪大颗砸进手里的药碗。草药是他和那小女孩连续三日冒着被抓的风险,摸黑在冻土里刨挖来的。

哐当!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紧接着是几声野狗争抢食物的凶狠呜咽和撕咬声!

声音清晰地穿透墙壁。阿黍浑浊的眼睛骤然间圆睁!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深处爆发出一种非人的、被极致的恐惧淬炼出的光芒!他枯瘦如柴的手,不知从何爆发出一股濒死的巨力,猛地向上胡乱抓去!死死掐住阿稷捧着药碗的手腕!

“啪嚓——!”

豁口陶碗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抓猛力打翻在地!浑浊的药汁飞溅开来,大半泼洒在散发着霉烂气息的泥土地上,瞬间被干土吸收,只留下深褐色污迹。剩下的药汤淋在阿黍骨瘦嶙峋的胸膛和破被上,氤氲开一片刺目的潮湿暗痕。一股更加浓烈的草药苦味,混合着屋里的腐臭,如同铁锈般弥漫开来。

“税……税吏!来了!”阿黍喉咙里爆发出极度惊恐的嘶吼,双眼血红,掐着阿稷手腕的指甲几乎抠进皮肉里!身体剧烈扭动,那条腐烂变形的断腿疯狂地蹬踹着,脓血浸湿的布条绷紧欲裂!

“哥!没有!没人!是野狗!撞倒东西了!”阿稷忍着腕骨剧痛,另一只手试图按住哥哥疯狂挣扎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哥!没有了!药……没了!没有了啊!”他看着地上那片迅速消失的药迹和哥哥扭曲恐怖的脸,眼泪汹涌而下。

角落里的老妇被嘶吼和破碎声惊醒般猛地抬头,呆滞的眼睛看向地铺,看到洒翻的药汁和儿子疯狂扭动的身体,喉头突然发出一声非人的嗬嗬声,身体向墙壁更深处蜷缩。女孩把头更深地埋进膝盖,小小的身体剧烈抖动起来。

阿黍的嘶吼渐渐变成破风箱般的抽噎,掐着弟弟的手颓然松开,眼睛里的血色飞快褪去,如同燃尽的灰烬,只剩下比黑夜更深的空洞。他身体一阵强烈痉挛,如同被无形的手扼紧了脖子。

“饿……”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像游魂最后的叹息。随即,脖子猛地向旁边一歪,再无声息。唯有他那张瘦削得不成人形的脸上,扭曲着定格在最后那极致恐惧的瞬间,嘴巴微张,眼珠灰白地瞪着茅草堵塞的黑暗窗棂。一股淡黄色的、腥臊的液体,顺着他干瘪的大腿缓缓流下,浸湿了身下的草垫。

破旧的陶灯被踢倒。

最后的灯火剧烈摇曳了一下,噗地熄灭。深重的、带着尸体腐败腥气和草药残留苦味的浓稠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吞没了这个角落,只剩下一个女人压抑不住的、崩溃的啜泣断断续续地从屋角传来。

夜更深了。风撕扯着破败的屋顶茅草。闾巷深处,几声野狗为抢食而起的厮打呜咽再次响起,很快就平息下去。整条巷子如同被彻底遗忘的坟场,陷入绝对的死寂。

厉王宫深处。雕梁画栋,灯火辉煌。

一盏盏硕大的兽首铜灯树镶嵌在巨大的廊柱之间,灯碗里堆积着丰厚的油脂,燃烧着极其明亮稳定的光焰,几乎将整个偏殿照得如同日间。赤金般的光晕在殿宇四壁铺陈的巨幅彩绘帛画上流淌,勾勒出祥云神兽、狩猎宴飨的画面。殿顶藻井繁复深邃,中央镶嵌着一整块完美无瑕的硕大墨玉板,在灯火的映照下折射出暗夜星辰般的深邃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沉香、龙涎与西域名贵乳香交织的浓郁气息,暖意融融。

殿内正中央铺展着一幅巨大的雪白羔羊皮毡。周厉王姬胡身着常服,赤着脚踩在厚密柔软的毛毡上。他那深陷的眼窝中此刻流转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光彩,紧紧锁在毡毯上摆放的物件上。

十几个内侍抬着沉重的樟木箱子吃力地挪到玉几附近。箱盖被掀开。刹那间,金玉之光喷薄而出!新近收缴归库的珍宝在这里无声地聚集,发出无声的喧嚣,比灯树的火焰更加刺目。

几大块未曾雕琢的璞玉堆积如山:有黄如冻蜡的蜜蜡黄玉,白如截肪的羊脂玉,青如碧潭的青玉籽料,甚至有一方罕见的、内部仿佛蕴藏燃烧火焰的血玉璞石。原石表面带着天然的土黄或赭红色皮壳,如同沉睡巨兽未经剥开的粗糙皮肤,却在灯光下隐隐透出内里温润或浓艳的光泽,充满了原始而诱惑的力量。

几堆新收缴上来的金饼排列整齐,边缘锋锐厚重,表面有些还带着火耗的粗糙印记,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令人心颤的黄色光芒,冰冷又霸道。

几件雕工繁复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玉器更是精绝:一方巨大的龙纹青玉禁,盘虬复杂的夔龙缠绕其上;一尊通体玲珑剔透的九孔白球,内套三层镂雕,每一层都是微缩的灵禽异兽;更有一柄镶满松石和各色美玉的青铜短剑,华美得如同神物而非兵器。

荣夷公则跪坐在玉屏前一个用整块巨大白玉精心磨制、专门用来承托宝物的台座前。他弯着腰,像一个最精细的珠宝匠人,小心翼翼地用一支镶嵌着细小金刚石的精致玉锥,在一件大约半尺高、整体呈碧绿通透的整块翡翠玉莲藕上作业着——那是芮良夫府邸被查抄时,从库房隐秘处搜出来的奇珍。莲藕雕得饱满丰润,数个藕节节点清晰可见,每一节莲藕中间都嵌着一颗颗硕大圆润的紫色珍珠,闪烁着神秘而华贵的冷光。

莲藕旁还放着一个打开的小巧的玳瑁匣子,里面铺着暗红丝绒,丝绒上静静躺着数枚大小不一的紫色珍珠。荣夷公屏着呼吸,用玉锥尖轻轻拨弄着翡翠莲藕上原本完好、此时底部却出现了一个细如蚊脚般的微小孔洞的部位,再轻轻拨弄一颗匣子里的紫色珍珠,意图精准无比地将二者在某个角度拼接起来。他的动作轻柔到极致,似乎那微风吹过都能损伤宝物。屏风前还跪着两名专门负责调光的寺人,手持打磨得异常光亮的铜镜,小心翼翼地将旁边灯树的光汇聚到荣夷公手下那片狭小的区域。光线如同聚拢的水银,精准地打在翡翠和紫珍珠上,流淌出无法言喻的迷人光彩。

“大王洪福齐天!”荣夷公声音里浸满了兴奋,眼睛因过度专注而显得更加细长,“臣今日查点芮良夫旧藏,竟得此等奇物!这整料翡翠浑然一体,毫无瑕疵,色相已是绝世。这藕上每一孔洞处竟全嵌满了纯天然的无核紫色海珠!不知需多少蚌才得一颗!更难得是这莲藕之形,浑然天成之中又见匠心,尤其这孔眼穿凿,”他用玉锥尖点了点那微不可见的孔洞边缘,“不见人工凿痕,浑然如天生!这是何等的巧思!此乃天降祥瑞于王室之兆啊!”

厉王赤脚踩在柔软的羔羊皮毡上,踱步到荣夷公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团流淌在光晕里的碧绿翡翠和莹紫宝光。他脸上肌肉松弛,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慵懒和无限满足,深陷的眼窝里映照着珍宝的流光溢彩。

“寡人这‘专利令’……”厉王轻轻抚摸着离他最近一块羊脂白玉光滑的表面,感受着那温润如凝脂的触感,悠然开口,仿佛在谈论最得意的杰作,“如北风席卷四野!凡山泽所生,天地所育,皆为吾有!汝等方才说……”他目光投向旁边一个刚刚呈报各地税收的司市官员,“洛邑西市今月得利几何?”

那司市官立刻跪直,声音因为兴奋而尖锐:“禀大王!托大王之福!洛邑西市今月交易税钱……所得逾往年一岁!铜布丝绸堆积如山!”

“镐京东市的盐铁铜税呢?”厉王目光扫向另一个人。

又一个官员叩首,声音更激动:“大王!东市商贾新税……较上月再翻一倍!王库已满其四!”

“好!很好!”厉王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开疆拓土般的豪气与不容置疑的傲慢,在珍宝璀璨的光芒中回荡,“天地之利,寡人制之!予制财命!荣卿此功,当铭玉简!财利如风,要刮向哪里——”他的声音带着绝对的掌控和睥睨万物的霸气,“由寡人来定!”

话音震得灯影摇曳。荣夷公也抬起头,脸上露出极端谄媚的笑容,正要开口称颂——

“轰隆——!!!”

地动山摇!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陡然炸裂!犹如天塌地陷!

那不是雷鸣,是距离宫殿极近的巨响!整座宏伟偏殿如同一个巨大的脆卵壳般猛然剧颤!

“哗啦啦——!”

悬挂于殿顶四角的巨大铜制悬铃同时疯狂地甩动起来!互相猛烈撞击!巨大的金铁交鸣声混合着无数脆响如同海啸般灌满了整个空间!墙壁上悬挂的巨幅帛画猛烈地狂舞甩动,像被无形的手疯狂撕扯!镶嵌于藻井中央那块巨大的墨玉板骤然发出一声可怕的裂帛般的脆响!蛛网般的裂纹瞬间布满光洁的玉面,无数细小的玉屑如同冰晶般簌簌而落!

殿顶精美的漆绘藻井木构件发出断裂与崩脱的刺耳声音!灯树!高耸的灯树剧烈摇摆!上面承托厚重油膏的灯碗猛烈晃动!滚烫的膏油、巨大的火焰如同失控的火龙般泼溅出来!流淌的火舌和燃烧的油液落在羔羊皮地毡上、精美的木几上!瞬间燃起炽热跳跃的金红火焰!

“护驾——!护驾——!”

尖利变形的嘶喊声此起彼伏!内侍们如同受惊的虾米般四散尖叫扑打,有人身上瞬间燃起火!

“噗通!”

“哐啷!”

厉王因脚下震动猛地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上!那温润的羊脂白玉从他惊惶失神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磕掉一角!他惊恐地撑起身体,赤脚踏在流出的滚烫油膏上,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他那张因震惊、剧痛和极度的难以置信而扭曲变形的脸上,此刻只余一片苍白得如同纸色的惊骇!深陷的眼窝睁到了极限,充满了被现实无情碾碎后爆裂的迷茫、暴怒,以及对未知灾劫赤裸裸的恐惧!他看着自己冒烟的脚心,又茫然地抬起眼看向混乱燃烧的殿顶藻井,那喷溅的油火,那破碎坠落的墨玉板碎片如雨点砸落,发出惊心动魄的噼啪声!殿门被砸得巨响!墙壁仿佛在哀嚎!整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在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剧烈摇晃,发出嘎吱嘎吱即将解体的呻吟!赤色的火焰席卷帷幔,贪婪地吞食着殿内所有奢华的木质构件,翻滚腾起的浓烟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熏得人睁不开眼!赤红色的火光在厉王放大的瞳孔中疯狂闪烁,映出的只有一片崩塌的地狱。

他攥紧的拳头里,不知何时死死地攥着半截跌落时慌乱中抓到的、滚烫的残玉断片。玉片边缘锋利割破了他掌心,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被滚烫的油脂和火焰舔舐过,也沾染了他手中流出的、滚烫黏稠的鲜血!血玉!他那扭曲的脸上残留着最后一丝源于荒谬的困惑,失神地望着宫门方向排山倒海般涌入的混乱、火光与人影,嘴唇无声地掀动,像是在质问这片被碾碎的奢华迷梦:

“他们……不爱我的玉吗?”

镐京城内。

昔日森严坚固的宫城如同一头垂死的巨兽。数道宽厚的宫墙在无坚不摧的洪流面前不断崩塌、瓦解。巨大的墙体向内侧轰然倾塌!被烈火熏燎得漆黑变形的青铜门轴发出撕心裂肺的摩擦,最后支撑不住,在狂烈的撞击声中彻底断裂!巨大的包金铜门像两片被狂风吹落的树叶,沉重地拍砸进宫门内侧庭院激战的尸山血海之中!

“杀!”

“诛杀暴君!诛杀荣贼!”

震天的吼杀声不再是几个人的呼喊,是汇聚成滔天巨浪的怒吼!成千上万的镐京国人、野人、西六师倒戈的士兵、逃亡的工匠、忍无可忍的野人部落……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怒潮!手中不再是锄头木棍!是缴获的青铜戈矛!是磨利的石斧!是燃烧的木柴!如同一股愤怒的血肉洪流!疯狂地冲向最后的核心宫殿!

宫城御道。

昔日白玉铺就、仅供王驾通行的神圣道路,此刻已被践踏得面目全非。死尸层层叠叠——既有穿着破烂布衣手持农具的国中平民,亦有身着残破皮甲、血迹斑斑的西六师士兵残骸!更有多数是被践踏得不成人形的宫中禁卫!被丢弃的铜盔、断裂的戈戟、撕碎的绣有祥云瑞兽的旌旗……混合着浓稠近乎凝固的紫黑色血浆和滑腻的肠肚碎片,在脚下被踩踏成泥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恶臭!每一次冲锋的踏步,都响起一片粘稠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噗嚓声!

“挡住!挡住!保护大王!杀光叛——”一名甲胄最为华丽、顶羽都被削掉一半的卫尉军官发出最后的嘶吼,疯狂舞动着沉重的长柄青铜戈!

“噗嗤!”

话未吼完!一道快如闪电的黑影从他侧面残破的雕花木门阴影里如同毒蛇般射出!一柄极其简陋、刃口布满缺口卷曲、木柄上裹着破布的青铜短斧!毫无花巧!带着破空尖啸!狠狠劈进卫尉颈部铠甲的护颈软钢片缝隙!

血泉如箭般喷射!混合着卫尉喉骨破碎的异响!那个卫尉军官双目暴突!剩下的字眼永远卡在了裂开的喉管里!魁梧的身躯如同被砍倒的巨木,轰然栽倒在泥血混杂的尸堆之中。

手持断斧的男人——赫然是曾在公告牌角落抠刻兽骨的那个疯子!他此刻脸上的污垢被汗水血水冲开数道痕迹,露出一双锐利冰寒如同鹰隼的眼睛!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愚钝混乱!他踩着卫尉的尸体一跃而过!朝着前方宫殿最深处,那灯火已被血色和人影遮蔽的宏伟方向,发出一声凄厉如同鬼哭的长啸!迅猛地冲入前方更加混乱的战团深处!随即被更大的厮杀浪潮吞没!

“轰隆——!”

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并非爆炸,而是更为巨大沉重的青铜礼器或巨门崩塌的闷响!整个地面仿佛都往下陷了一寸!

战场的核心已然推进到了厉王平日所居的正殿!

此刻,正殿那两扇巨大、厚重、曾经象征着神圣王权的雕花彩绘青铜门板,被十几根巨大的、燃烧着火焰的原木从外面疯狂地撞击!每一次撞击!巨大的青铜门便向内凹陷变形一分!铰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纹如同蛛网般在沉重的青铜门面上迅速蔓延!浓烟从裂缝中滚滚涌出!

无数根手臂从四面八方伸出!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缝隙!青铜门边缘!门框上的雕花!用血肉之躯疯狂地向后拖拽!撕扯!

“哗啦啦啦——!”

刺耳欲聋!令人牙酸的撕裂崩断声!

整扇巨大的青铜门再也承受不住内外力量的撕裂!如同一片被硬生生剥下的巨大甲壳!从中裂开!轰然向内倒塌!被外面如潮水般涌入的、燃烧着复仇之火的身影瞬间淹没!

冰冷彻骨的夜风如同鞭子抽打在黄河古渡口。

浮冰撞击着粗粝的船帮,发出沉闷空洞的“嘭——嘭”声,如同亡灵的叹息。岸边衰败的枯苇在凛冽的风中发出呜咽般凄厉的嘶叫,断茎瑟瑟发抖。稀疏的星光无力地映照在这片萧索荒芜的流放之地。空气里混合着河水的腥咸和枯苇腐败的气息。

岸边,一座低矮残破、勉强可避风的茅草窝棚前,一堆微弱的篝火噼啪作响,火光在姬胡那张骤然苍老了二十岁的脸上跳跃不定。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颧骨尖利地耸起,皮肤枯槁褶皱如被烈风揉烂的纸。昔日象征着无上尊荣的袍服早已换成了粗糙不堪的灰褐色麻布襦衣,刺得他干裂的皮肤阵阵不适。他佝偻着腰,蜷缩在火堆旁一块冰冷的石头上,麻木而空洞地望着脚下跳跃不定的火焰。

火光映着他紧握的双手——那双曾弹压奏议、把玩绝世珍宝的手,如今骨节嶙峋变形,手指因寒冷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而死死攥着一块暗色的东西。那东西的棱角硌得他生疼,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一个身着褐色皮甲、面容漠然的流放监官走上前来。他手中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浑浊得如同泥浆的粟粥。监官走近,目光锐利地扫过姬胡紧握的双手。

“此为何物?”监官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冻结的冰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每一个字都砸在篝火细微的噼啪声中,“流徙途中,私藏物件,按律当没收。”他直接伸出了布满老茧的手掌。

姬胡僵硬地动了动嘴唇,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那块东西攥得更紧了些,指关节捏得发白。

监官浓眉一挑,眼中厉色闪过,探出的手猛地发力!一把握住姬胡紧攥的拳头,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直接掰开那几根固执的枯指!他粗糙的手指粗暴地伸进姬胡紧握的手心,扣住那坚硬物件的边缘,毫不客气地往外一抠!

“嘶啦——”

掌心传来皮肉被棱角刮破的轻微裂痛。

那物件被监官抠了出来,捏在指尖。在跳跃的篝火光下显出了原形——不过是一块小儿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深灰褐色石头。石质粗糙无比,边缘锐利如刀锋,表面布满无数小坑和杂乱的纹理,沾满了泥土的污迹和一抹刺眼的新鲜血痕——那是刚从姬胡掌心刮下的血污。没有一丝玉石的温润,也没有任何珍奇之处,只是一块扔在路边都不会有人多看两眼的粗劣顽石。

“一块烂石头?!”监官眉头重重地拧在一起,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指尖这块粗劣不堪的石头,又低头扫了一眼姬胡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那脸上凝固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呆滞。监官脸上浮现出深重的鄙夷和讥诮。他手腕一翻,如同丢弃秽物一般,毫不在意地将那石头向着黑暗的河岸随手一甩。

噗通。一声极其轻微的落水声淹没在黄河冰裂奔流的汹涌波涛声中。

监官收回目光,不再看地上那个蜷缩如朽木的身影,面无表情地将手中那半碗浑浊的粟粥直接塞进姬胡空洞无力的手中。冰冷刺骨的陶碗触感让姬胡本能地颤了一下。

“新令!”监官转身面对河风,冰冷的宣告在古渡口呼啸的风中弥漫着最后的寒意,“朝旨已下!自今日始,此河滩三十里方圆之内,不奉王命,只准渔猎果腹!敢采石、伐薪、取草木于山泽者……”他的声音如同北地的寒冰,一字一顿砸下,在狂风中冰冷地碾过姬胡骤然僵硬的枯朽身影,

“违者……杖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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