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镐京的晨光,竟能如此森寒。姬满站在高耸的太社土台之上,寒意并非仅仅来自料峭的春风,更像由脚下冰冷的夯土直透骨髓。这片昭王曾用以祭祀天地、誓师东征的土地,如今每一粒被踩得坚实的砂砾,似乎都幽幽发出不安的低诉。远望城外,一条细长蜿蜒却执着指向王都方向的队伍,如匍匐巨蛇吐息,正向着这周人心脏艰难涌动而来,伴随风隐隐推送的绝望嘶鸣,直抵眉间:那是远邑饥民的哀求,是千里之外灾情的无声控诉。

“大王!”侍立身旁的上卿吉甫猛地出声,声音低沉而急促,指向另一个方向,“您看南郊岐山!”

姬满猛地转头。岐山之阳,那本该沉寂于黎明暮色的方向,竟也腾起了一片刺眼的赤红烟雾,并不浓稠,却透着决绝,执着地向灰白天穹攀爬、弥散。那是烽烟!是诸侯点燃的烽燧!它不再是先祖昔日用以传警御敌的信号,此刻那血色烟柱熊熊升腾,撕裂新一天短暂的平静,灼烧着姬满沉重的内心——那是亲族封臣们蓄积已久的野心与反叛,如毒藤般破土而出,毫不掩饰地向王权索要权力。脚下的土地,似乎亦在震颤,无声地呻吟。

四周的空气,骤然紧绷如拉满的弦弓。侍卫们的手,不约而同紧握上了腰间剑柄,骨节在朦胧晨光中微微泛白。一股无形的重压,如铅云沉沉覆盖了整个社坛。先父昭王,那个一生以金戈铁马丈量疆土、以煌煌武功塑造自己尊严的雄主,当年也曾在此擂鼓聚兵,剑锋所指,四方慑服。然而他最后的征途,却是永远沉沦于汉水冰冷的波涛之中,连同他那未曾熄灭的征服之火一起,留下一个伤痕累累的帝国。那些赫赫战功与显赫威名,此时亦如眼前扭曲的烟柱般缓缓升腾、又旋即消散于冷冽空气里,最终只留下空旷和死寂。他铁腕所治,终究未能换来真正的长久安宁。

“吉甫,”姬满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几乎抽离了所有情绪,唯余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疲累,“这些骚乱…真的只因新鼎初立,人心浮动吗?”目光掠过台下跪伏如林的各级官吏,扫过他们或惊惧、或茫然、甚至暗藏揣测的面孔。

吉甫,这位历经昭王时代的老臣,显然被姬满的疑问与口吻所慑。他愣了一瞬,眼中划过不易察觉的惊疑,嘴唇翕动了两下,才谨慎地躬身回应:“叛者…叛者自是以此为名,然先王东征之威犹在,大王只需效法先王,再整六师……”

“再整六师?”姬满打断了他,声音骤然抬高,锐利穿透沉寂,“吉甫,再征,又是为谁而战?为寡人这王座之稳?还是为我镐京城外那些饥馑待毙的妇孺?”姬满的声音并非暴怒,却沉如铅块,掷地有声地砸在每个人心上,“父王的铁骑,踏过千山万水,踏出的安宁在哪里?是城外哀鸿遍野的饥民?是烽火台上叛王的浓烟?还是一份需要无尽征伐才能换取的、朝不保夕的天下?”

“大王息怒!”吉甫与身后群臣齐齐失色,惶恐跪倒一片。社坛之上,只剩头顶那片阴翳的天空与姬满岿然孤立的身影。

晨风吹动姬满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珠玉,冰冷地撞击着姬满的前额。那些昭王曾赋予姬满的教导与厚望,如今竟似化为一道道无形而沉重的枷锁。吉甫之言,诚然是一片忠心,也是这镐京城里绝大多数宗亲重臣心底共同的呼号——效仿先王的强横霸道,挥戈荡平天下不谐之音。

然而,每当姬满注视那张曾威震四方的昭王弓矢,凝视它静静躺在祖庙幽暗角落的样子,或偶尔于深夜聆听从诸侯邦国传来的悲泣哀鸣,或面对城外难民无助伸出的枯槁双手……昭王以战止战的道路,真的通向真正的“安宁”吗?战鼓所至,固然能暂时摧垮敌酋的高墙,但终究无法抹去镐京深宫庭院角落隐约飘荡的窃窃私语,消解不了那些诸侯眼眸深处复杂难测的警惕与疏离,更抚平不了四方田野里无数黎庶的怨艾与呻吟。一场战争结束了,不过为下一场动乱悄然埋下新的引线。那些流淌的鲜血与损毁的家园,只会滋养更多反叛的土壤。这无休无止的循环征伐,不过是将更大的不安,强行灌注于疲惫不堪的天地之间。

此刻,面对这内忧外患的危局,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沉雷滚过迷蒙天际,在脑海中愈发惊亮——祸乱之根,不在四方边鄙,而在庙堂之内。 朝廷律法,如一座巨大青铜鼎鼐,其分量早已倾斜、崩坏!礼法本应如日月行天,光耀万物,令行禁止。然而如今殿堂之上,尊卑失序,朝臣们依仗血脉特权肆意妄为,诸侯封君视王命如废纸;殿堂之下,黎民更是轻贱律法,以弱肉强食为求生常理。朝廷律法早已如同一具腐朽空壳。这巨大的鼎身,已布满斑驳裂痕,无法承重天下。

鼎既不立,纲常何存?纲常既坏,这看似恢弘的王权殿堂,又岂有稳固之基?

姬满目光掠过依旧伏拜的上卿吉甫,望向他身后那一片在晨风中瑟瑟摇曳的乌发冠缨,沉声道:“召伯臯来。”

伯臯步履显得微微迟钝,苍老的须发在殿前肃立等待的诸位年轻朝臣间,显得尤为突兀。他步入大殿的脚步声,沉重而谨慎,如同踩在历史的尘埃之上。这位曾经叱咤风云、掌典册、定礼乐的老臣,其身影依旧残留着昔日权重的威严,却又被时光晕染出一层无法忽略的陈旧色彩。

“大王……”伯臯在阶下停住,身躯缓缓折下,以几乎有些僵硬的姿态向姬满行臣礼。

“免礼,伯臯。”姬满稳稳地坐在席上,目光落在他身上,“先王之世,礼法彰明,朝廷肃然。然今日朝堂纷争,言官攻讦,诸侯跋扈,律法礼制……何以竟如破旧的缰绳,难再驾驭这奔驰的马车?”姬满的手指,轻轻划过玉案光滑冰凉的表面,上面仿佛还凝聚着大臣们刚才在激烈争论中带起的风。

伯臯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那瞬间,姬满注意到他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混杂着惊诧与苍凉的神色。他微微垂首,声音苍老却异常清晰:“老臣斗胆。自大王御极以来,屡有卿士公族僭越本位,以权势为倚仗,视礼法为虚设;亦有胥吏小臣,蝇营狗苟,恃裙带而藐视尊卑之序。名器混淆,尊卑失序,长此以往……纲常崩坏只在旦夕!”他语速沉缓,一字一句如同生铁砸在地上,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纲常崩坏?如何崩坏?”姬满追问,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逼向阶下。

伯臯的额角似乎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再次躬身,言语更加凝重:“譬如‘大射礼’,诸侯献主、陪射之礼,本以明君臣之道,定上下之分。然近年诸侯观礼,多不遵仪轨,或僭越上射之位,或喧哗自矜。更有甚者,如东吕侯之子,竟于射坛之上,以金饰之矢擅自取代大王赐予的侯射专用赤弓,公然蔑视尊位!此等悖礼,上行下效,其害之烈,猛于洪水滔天!”他的声音透出难以抑制的悲愤与忧虑,“大王欲立新法,须先正其名,复礼制之根本,重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纲常!”

他的陈词,激昂中渗透着近乎固执的坚定。然而,他口中反复提及的“君臣尊卑”,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淬了青铜锈色的尖锐棱刺,准确无误地刺穿了姬满试图寻找的安宁核心——旧礼,其根基早已在权势与贪婪的腐锈下朽烂,只剩下一具威严而空洞的华丽甲壳。 纵然这具甲壳尚存,又如何能束缚宗室公卿膨胀的私欲?又如何能填平黎庶怨望的深壑?

姬满需要一座新的鼎。一座足以承接天道、规范万民的鼎。

“伯臯,”姬满缓缓起身,俯视阶下,“礼如鼎足,固然重要。然寡人问你——律法呢?诸侯骄纵,欺压庶民,乱殴伤命者,以金帛赎;官吏横征,破家灭户者,因宗族庇,罚俸而已!此等律法失公,民怨如沸如腾,何曾因你那‘尊卑之序’有半点减缓?”姬满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一字一砸。

偌大的殿堂之内,死寂无声,连青铜灯盏中油脂燃烧的轻微“哔剥”声都清晰可闻。

伯臯原本因激动而略显红晕的面庞骤然褪尽了血色,变得如同庙里那些久受香烟熏染的木塑神像般惨淡。他缓缓抬起布满浑浊纹路的双眼,定定地看向姬满,眼底深藏着被冒犯尊严而产生的巨大震动,又混合着被某种突然掀起的惊涛骇浪彻底撼动的失重感。他似乎想张口,喉结艰难滚动着,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的目光凝固,如同冰封千年的湖水,唯有枯瘦的手指在宽大的袍袖中剧烈地颤抖着,透露出内心巨大的波澜。

姬满走下王阶,一步步走向他,脚步落在冰冷的玉砖上,声如钟磬。姬满停在他面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寡人命你,厘定一部新的《臯命》!昔日《命训》精髓不可丢弃;然更重要的是——将天子、公卿、诸侯、大夫、士、庶人……各安其本分之规范,条条缕析!更要严申!何职该行何事,何职绝不可行何事!越其职守者,必罚!渎职懈怠者,必惩!此命名为《臯命》,告于诸侯群臣,以彰明我镐京朝廷纲纪!”

伯臯身躯猛地一震,如同垂朽的古木遭遇了狂暴的闪电雷击。他先是死死盯着大殿镶嵌着彩绘木雕的粗大柱子,随后又缓缓转向姬满年轻却已显出刚毅轮廓的面庞,眼中激烈翻滚着震惊与思索、抵触与最终一种枯木回春般微微燃起的炽热微光。短暂的沉默,漫长如青铜器埋入尘土的千年岁月。最终,他那因激动而颤抖的双唇,终于挤出低沉却清晰的声音:

“老臣……领命!定不负大王之托!”话音落下,他深深俯首,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在向一个新的时代献礼。

镐京城笼罩在浓重铅云下,空气沉甸甸地弥漫着压抑气息。司寇署高大院落的深处,低矮廊檐下的陶灯在风中明灭不定,昏黄的光芒努力撕扯着廊外泼墨般的夜色。青铜兽面铺首衔环的大门紧闭,门后沉重的脚步声、低沉压抑的争执声和竹简沙沙摩擦之音交错传出,如同一个正经历激烈阵痛的巨大腔体。

姬满静静立于署衙庭院深处一株巨大古柏的阴影里。廊下透出朦胧的光晕中,晃动着一排焦虑不安的人影——那是姬满的廷尉史和几位来自古老邦国的老宗伯。透过半启的门缝,那低低的、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激烈议论清晰传来。

“吕侯!”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您看看这条!‘凡奸人妻女者,无论贵贱,髡为城旦舂,发往边塞戍守筑城!’这……这何其酷也!世家子弟一时行差踏错,岂能与贩夫走卒同沦此等苦役!这…这实在是有辱我宗族祖上荣光啊!”说话的是虢国的宗老,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撕裂。

另一个声音立刻强硬地顶回,语气刚硬如铁:“宗老此言差矣!律法若无平等威严,何以称法?诸侯亲贵子弟仗势横行,多少人家破人亡!若不严加惩处,民心何以平服?我周廷威仪又将置于何地!”这声音虽极力压低,却仍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诸公,”一个平缓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压下了争辩,是司寇吕侯。他沉郁地反驳:“昔日诸侯恃亲贵犯法,往往以金赎,或仅止于申饬。然法纪松弛,百姓蒙冤,怨气如沸。今王明察秋毫,洞悉律法失公,乃大乱之源。刑罚之设,非为泄一时之愤,乃为昭示公正,震慑不端。‘大辟’、‘宫’、‘劓’、‘墨’、‘膑’五刑,”吕侯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每一个音节都像铁匠挥舞巨锤砸在滚烫的铁砧上,在幽暗的室内激起刺耳的回音,“刑当其罪,天下方得长久清平!刑之威仪若轻,又如何震慑宵小?诸公与其在此争执量刑轻重,不如想想如何约束子弟族人,教其知法畏法!这才是保全宗族颜面的根本之道!”

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的火焰在不安地跳跃。那些激烈反对的声音似乎被吕侯的冷静与铁一般的逻辑暂时压服,转为一片嗡嗡的低沉抱怨与喟叹,如同夏日池塘深处烦躁的蛙鸣。

就在这僵持的片刻,署衙侧面一扇不易察觉的偏门轻轻发出“吱呀”一声短促轻响,一道瘦削、几乎消融于黑暗里的身影闪入门内,迅速贴近端坐于矮几之后、面色沉凝的吕侯。

“大人……”那身影在灯光摇曳范围边缘悄然显露,是姬满亲派入民间的密使夫差。他未及行礼,便附在吕侯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字句在油灯细微的噼啪声中艰难传出,“城南…木牍巷又出一案…刚得回禀,西苑厩吏之子……酒后殴毙邻妇!事发急报,那厩吏竟以百镒黄铜收买死者之夫,又威逼邻近里正作伪证!案卷已呈至京畿令,可京畿令犹豫……似不敢接!”

夫差的话语,字字如同滚烫的火星,骤然溅落在吕侯沉静如水的眸子上。吕侯紧抿的双唇瞬间绷成一道锐利直线,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指节处一片青白,几欲泛出冷硬的骨色。

“好!好得很!”吕侯的声音冷得掉冰碴,其中燃烧的怒火却如同熔炉翻腾的铜水,灼热逼人。他猛地站起身,身下的席子发出一声摩擦的呻吟。那瞬间,他那双永远凝望律法、充满秩序力量的眼睛竟像烧红的青铜矛尖,刺破署衙内沉闷的空气,扫视着在场所有仍在窃窃低语的官员,“诸公亲贵!你们要的脸面!尊严!就是纵容子弟行凶,再以黄铜去堵那含冤死者的嘴?去贿赂里正做那伪证?这等所谓宗族尊严!岂不是将我周人宗法制下的血脉根基,蛀成一个个吸食百姓骨髓的‘虱子’?”

他用词尖锐如刀,刻骨铭心。廊檐下所有争论的人影瞬间僵立如石刻。吕侯深吸一口气,那沉重的气息仿佛吸尽了室内的空气。他不再看任何人,快步走向堆放新律草案竹简的长案。他随手抓起一卷犹带湿气的竹简——正是方才激烈争论的那卷关于“杀伤人命”的细则,毫不犹豫地、决绝地取过一柄用于削薄竹片的小铜刀!

殿内所有目光骤然聚焦于一点。

“兹补入——”吕侯眼中冷冽的光芒如同划破乌云的利闪,“凡王侯宗室、公卿大夫及其家眷,犯杀伤重罪,妄图行贿脱罪、唆使伪造证词或强令隐瞒案情者,一经查实,罪加一等!该处‘大辟’者,依律处斩!该处宫、劓、墨、膑者,行刑后,加罚‘赭衣鬼薪三载’!”他运刀如飞,铜刃在坚实的竹青上刻出深深的痕迹,发出沙沙刺耳的刮削声,每一道新刻下的法令,都如同用刻刀钉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魂魄之中。竹屑纷飞,仿佛带着血的温度。

补刻完成,吕侯“啪”的一声将铜刀拍回案上。他转身,锐利深邃的目光扫过一片死寂的厅堂,沉声问道:“刑律三百章,细则三千条!诸公……还有谁有异议?”

整个司寇署衙如同投入了深寒彻骨的冰窟,落针可闻。方才还在为减轻刑罚而力辩的虢国宗老,此刻面色蜡黄如新糊黄表纸,身体摇晃几不能立。其余的廷尉、宗伯们个个垂首丧气,面如死灰,再无一人敢抬眼直视吕侯那燃烧着熔炉火焰般的双瞳,不敢迎向那新刻于竹简之上、仿佛正淌着青铜流液的灼热律条。

太庙广场之前,人声鼎沸,万头攒动,巨大的声浪如同夏日闷雷滚过镐京上空。那部凝结了伯臯梳理纲常、吕侯严明法度、几乎呕血而成的《吕刑》,正静静地躺卧在铺着素净丝帛的宽阔长案上。深褐色的长长竹简,由特制青丝带精心编缀,形成一列磅礴肃穆的方阵,在正午艳阳照耀下散发出一种奇特而沉郁的青灰光泽,俨然一座无声却拥有绝对重量的精神长城。

“颁布王命!晓谕天下——《吕刑》新律,今日昭示万民!”司寇吕侯身着庄重礼服,立于高台之上,声音洪亮如巨钟撞响,竭力想压过下方翻涌的声潮。

然而,他的话像是投入沸锅中的一滴水,瞬间蒸发不见。聚集在广场上的民众彻底沸腾了!无数个声音撕裂空气,汇聚成铺天盖地的狂澜,几乎要将广场的厚重石板掀起!

“天爷啊!三千多条啊!那不是律条,那是阎王爷的生死簿啊!”一个面色黧黑的农人大张着嘴巴嘶喊,脸上的沟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

“劓刑?割鼻子啊!俺乡下赶牛车的不小心惊了贵人的马,撞伤贵人脚指头,按这个条子,俺命就没了?连鼻子也得留下抵账?!”一个瘦骨嶙峋的车夫尖厉的嗓音划破人群的喧嚣,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

议论声中,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无声地传播蔓延。更令人窒息的,是广场边缘,靠近巍峨肃穆太庙的巨大石阶之下,密密匝匝跪着的那一片人群。

他们穿着与普通百姓明显迥异的服饰:石青色锦缎深衣在阳光下泛着沉甸甸的幽光,领口袖缘刺绣着繁复的云纹夔龙;腰间悬挂的玉组佩饰在跪伏的动作下微微碰撞,发出清脆冰冷却不悦耳的微响;梳得一丝不苟、涂着厚厚油脂的发髻上,束着象征身份的皮弁冠或爵弁冠。他们的面庞,无一例外地透着长久养尊处优形成的白皙光滑,但也无一例外地被此刻浓重屈辱、羞愤、恐惧和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深深笼罩。

这全是镐京中有头有脸的宗亲贵戚、公卿大臣。

“王上开恩啊——请念及同宗血脉之情!小儿只是年幼无知……酒后失手啊!念在他曾祖随文、武二王开国功高,请王上法外施恩!”一位须发灰白的老者捶胸顿足地哭泣恳求,声音嘶哑,每一声都像是从心肺深处硬生生撕扯而出。他额上那块代表宗族长老身份的玉冠不知何时歪斜了,随着身体的剧烈摇晃,仿佛随时要坠落尘埃。

“大王明鉴!微臣家中逆子,虽有错失,但罪不至此啊!新律严苛至极,置我等同宗于何地!?”另一位身披赤色章纹官服的高爵重臣,声音虽然竭力维持沉稳,却难以掩盖那如琴弦被强制绷紧到极限的危险颤音,“如此苛法,恐寒遍宗亲骨肉之心啊!”他身后跪拜的亲族,个个面如土色,身体如风中衰草般瑟瑟发抖。

宗亲勋贵的哀恳、哭号与怨愤之语交织叠加,冲击着广场中心那片沉默的竹简之墙。太庙那巍峨矗立的高大身躯,如同俯视着这场人间的惶恐与哀鸣。它那厚重而沉默的檐角,像一块巨大的、无声的阴影,悄然笼罩下来。古老神只与祖先牌位似乎在石阶上方的幽暗深处,投下了无形的目光,注视着这场人间秩序的剧变。

伯臯站在吕侯身侧略后些的位置,面对这鼎沸喧嚣的场面,面皮紧绷如同上了一层厚厚的硬漆,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在阳光照射下泛着光。他宽大的袖子下,那双苍老的手死死相扣,指节用力显出苍白的骨色,正随着广场另一端宗室老臣们情真意切的哀告而轻微却无法遏制地颤抖着。那是一部他与吕侯呕心沥血打造的法典,然而它一旦从理想落入尘世,面对的却是如此沉重、几近疯狂的抵制洪流!旧秩序的根基深如磐石,牵动一丝,便是整个宗法血脉共同体的惊声震怒!这位毕生以匡正礼乐为信念的老臣,此刻内心掀起的海啸,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凝固在了姬满的身上。姬满,是这场滔天巨浪唯一的中心。

姬满不再看那些跪地的宗亲,不去听震耳欲聋的哗然。姬满的目光,穿透鼎沸的人声,越过长案上如山堆积的竹简,落在太庙庄重肃穆的门廊前——那里静静陈列着九只体量惊人、泛着深褐铜绿的巨大方鼎。

它们肃穆列队,如沉默的巨人守卫着祖先的灵魂。阳光照射下,厚重鼎身积淀千年的铜绿下,依稀可见其上曾精心铸造的繁复兽面饕餮纹饰。虽历经风霜侵蚀,有些纹路已然模糊难辨,但那每一道线条的厚重遒劲、每一处连接的结实沉稳,无不凝聚着先民智慧与一代代铸匠竭尽全力捶打的心血,沉淀着无法撼动的尊严力量。每一尊鼎的立耳,都如同天地间最稳固的支点,紧紧拱卫着头顶那片不可侵犯的苍穹。

姬满缓缓抬起手,指向了最前方居中那只最大、最古的巨鼎。

“盛水!”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却奇迹般地穿透了广场上层层叠叠、混乱不堪的巨大声浪,清晰无误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霎时间,近万人聚集的广场仿佛被无形的魔力瞬间冻结。那些声嘶力竭的呐喊,那些捶胸顿足的哀告,甚至那些因极度激动而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无意义嘶鸣,瞬间都卡在了那里。所有人的脖子仿佛被一双巨手骤然扼住,嘴巴微张着,如同僵死的鱼,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姬满身上,再顺着姬满手指的方向,齐刷刷投向了那尊承载着社稷重器的古老大鼎。

吕侯首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对着最近的一队宫廷卫士断喝道:“取水!越多越好!奉大王之命,注鼎!”命令如山。

几队身着紧身玄甲的彪悍卫士轰然应诺,其声在死寂的广场上回荡,如同一场小型雷霆的炸响。他们迈开坚定的步伐,带着镐京城特有的、急促而统一的皮靴踏地声,分头奔向广场角落及宫门内取水的方向。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声声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在人们的心坎上。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延续着,空气凝固,连风都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很快,一桶桶、一瓮瓮清冽甘泉被流水般传递而至。古鼎宽大的方形鼎腹如同沉默等待的深渊,水流倾注其中,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鼎内最初仅有浅浅一层水面,清澈见底,映照着阳光以及周围卫士古铜色模糊的倒影。随着水流持续不断地灌入,“哗哗”水声由小变大,从最初的低语渐渐澎湃为汩汩奔涌的河流之音,在巨大空旷的鼎腹内发出奇异的回响。水面如一张不断延展的银色镜面,悄然上升、上升,直至最终漫过鼎腹上刻画着的狰狞兽面纹饰的眼睛,淹没了它们曾用来俯视苍生、传递威严的一切标识。鼎腹终于满了。平静澄澈的水面如一面巨大的镜子,清晰地倒映出太庙肃穆的檐角,倒映着在场每个人惊惧、茫然、混杂着难以置信神色的脸庞,也倒映出上方那一片压抑却仿佛正在等待什么爆发的铅灰色天空。

姬满走到长案之前,俯身,亲手抱起了案上堆放着的《吕刑》第一部完整正本。数百枚编连紧密的竹简沉重异常,凝聚着吕侯锐利的智慧,伯臯精严的礼法构架,以及无数胥吏数月不眠不休的心血结晶。姬满将这巨卷,毫无犹豫地交予了吕侯。

“大王?!”吕侯怀抱竹简的双手猛地一沉,他的眼中一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不解,更有一种信念被强行推进火海般极致的痛楚!

姬满看着他灼灼的眼睛,平静地点了点头。

“寡人与卿,一同奠之!”

说完,姬满不再迟疑,当先迈步,一步一步走向那满盛着清水的巨鼎。吕侯怀抱竹简,深吸一口气,步伐沉重却无比坚定地紧随姬满身后。沉重竹简的棱角硌着他的手臂,可他的背影,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挺拔,如同正在接近某种神只献祭仪式的使者。

鼎壁之下,姬满与吕侯各自伸出一只手,牢牢托住了沉重的竹卷两端。下方,那片水面倒映出他们肃穆而坚定的面庞。

瞬间,他们同时放手。

哗——

巨大的水响!足有尺余见方的沉重竹卷如一座沉甸甸的山岳,轰然投入无波的鼎水。激起的巨大水花如怒放的透明花朵,凌空炸开,溅起数尺之高!滚烫的水滴带着强劲力量射向四周卫士的脸颊和手臂,有些站在近前的卫士猝不及防,闷哼一声,条件反射地以臂挡面后退了一步。水面下方,竹卷如同苏醒的猛兽,瞬间瓦解,无数粗砺的青色竹片在澎湃翻滚的浑浊水花里炸开、散裂、翻滚沉浮!水泡密集地涌起爆裂,青色竹简在褐色铜绿与浑浊水光的交映下,疯狂翻卷冲撞,仿佛巨鼎腹内正经历一场无声咆哮的风暴!清澈的水面顷刻浑浊!几卷浸饱了水的竹简残片挣扎着浮上水面,扭曲着,仿佛濒死的蛟龙最后的喘息。

太庙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永恒停滞凝固!

成千上万道目光,如被无形巨钉死死楔入鼎内那一片混沌翻滚的水光竹影之中。惊涛骇浪般的骚动、声嘶力竭的控诉,皆在这一瞬蒸发得干干净净。刚才还跪伏在太庙高阶前苦苦哀告的宗亲勋贵们,如同遭到雷殛!他们的身体僵硬如同青铜所铸雕像,双眼瞪得几乎要裂出眶外,眼神中是纯粹的惊骇与无法理解的茫然。一个须发花白、方才泣血呼号的老宗伯,张开的嘴唇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喉结痛苦地上下滚动了两下,然后“呃”的一声闷响,全身剧震,直挺挺地向后倒下,被身后同样失魂落魄的亲随们手足无措地搀扶住,才未当场毙命于阶前!那死寂如同千年冰河,瞬间冻结了所有沸腾的血液。鼎中疯狂卷动的竹简如同无数挣扎翻滚的幽魂,吞噬了每一个人心底的杂音。

姬满立于鼎前,任由冰冷的水滴溅湿他的深色王服前襟。鼎中那场无声而剧烈的动荡正在渐渐平息,竹片不再剧烈翻滚,而是带着被水彻底浸透后的青黑色泽,缓缓沉入深褐色的鼎腹。水面渐渐恢复了浑浊的平静,只留下几片残破的竹片漂浮在水面最上层,微微晃动着,如同无言的墓碑。

姬满抬起头,目光从浑浊的水面上抬起,如同两柄擦去所有犹豫、锻造完成的青铜长矛,扫过下方如同泥塑木雕般的万民与宗亲。姬满的声音,如同滚过旷野的沉钟,穿透了刚刚凝固的寂静:

“吾等以竹简载法!今日寡人告尔——律法,当如鼎!”

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个人因过度震惊而暂时失去反应能力的耳中。

“鼎置之地,或高或低,或燥或湿,或有风吹日晒霜打雨淋——鼎身可动摇否?”姬满厉声喝问。声如击磬,叩击每一个人的心门。

广场上一片绝对的沉寂,如黑夜降临前的巨大祭坛。

“鼎身,不动!唯鼎中之水,方因外境而翻腾、混浊、蒸发!寡人所欲立之法,非鼎中瞬息万变之水!寡人所立之法——乃承天道、镇社稷、定乾坤、重逾万钧、外邪不能侵、风雷不可撼的——鼎之重器!这鼎,”姬满的手指猛地戳向面前这尊刚刚吞噬了《吕刑》原本的庞然大物,青铜被巨力撞击的沉闷回响仿佛还在鼎腹内隐隐震动,“这沉!这重!不可动摇!今日寡人以《吕刑》沉鼎,便是昭告天下——此法之重,与九鼎同!为我大周社稷立国之根本!自此之后——”姬满的声音如同火山爆发,雄浑磅礴,震动整个苍穹,“法不因亲贵徇私!不因哀嚎减刑!不因财帛改易!更……不因风雨飘摇而折损毫厘!鼎在!即法在!天地为证!太庙列祖列宗为证!”

姬满的话语如同滚过旷野的雷霆,撞击在太庙高耸的夯土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在宽阔的广场间激荡碰撞,余音如沉钟嗡嗡直响。巨大的声浪平息之后,这片容纳了万人的场地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真空般的死寂,连最粗重的呼吸都仿佛消失了。

姬满缓缓转身,不再看鼎,也不再望向下方依旧凝固的人群。姬满的脊背挺得笔直如砥矢,面朝着太庙深邃幽暗的正门,面对着那无数先王先祖灵位被长久供奉的至圣幽暗。

然后,撩起深重的衣袍,面向太庙,稳稳地跪了下去。双膝沉重地触碰到微凉的、被无数虔信脚步磨砺得光滑如鉴的青石板地面,发出轻微的“咚”声。

无声的巨澜,再次席卷了整个太庙广场。

黑压压的人影,如同狂风过境的成熟稻谷般,由近及远,一层层、一片片地向着大地倾倒、拜伏。先是那些随行的侍卫和官臣,紧接着是距离稍近的贵族,然后是更远处的平民百姓,最后连那些刚刚还跪在石阶前哭诉申辩的公卿宗老们,也带着无法抑制的震颤,一个接着一个,重新深深地将额头贴在了冰凉的石板之上。

无数沉重的肉体跪地声,起初还略显零碎稀疏,很快便汇成一片磅礴的、连绵不断的沉响,仿佛整个大地都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臣服。这声音不像方才的喧嚣骚动,而是如厚重的大潮缓缓拍击崖壁,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肃穆与威严。

姬满身后,那尊刚刚吞噬了新法、尚自水面浑浊微漾的庞大铜鼎,此刻在午后穿透云层、稍显薄弱的日光照射下,鼎腹沉稳的弧线仿佛吸纳了天地间所有的重量。那古老而沉默的青铜鼎身上,因刚刚的巨大撞击而微微颤动的涟漪渐渐平息,水面浑浊却倒映不出任何清晰的影像,只留下一片青黑色的深邃幽光。

鼎腹中沉浮的竹简残片正缓缓沉降,如坠星沉入永恒寂静的古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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