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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似箭,带着深秋入骨的寒意,铺天盖地射向渭水北岸的工地,瞬间将这里变成了泥泞混乱的沼泽。土坡上新夯起的墙基在昏暗的天光下蜿蜒起伏,如同一条巨大的土黄色伤口,此刻却在这场横泼的暴雨中痛苦呻吟。雨水汇聚成浑浊湍急的溪流,带着泥土和石块的碎片,肆无忌惮地冲刷着刚刚成型的壕沟与墙脚。人影在模糊的雨幕中晃动,夹杂着劳工们焦急惶恐的呼喊,那在风中飘摇的火把,摇曳出惨淡的光晕,映照出一张张溅满泥点的脸。

“挡板!快加固挡板!”一个身材魁梧的工头嘶声力竭地吼叫,泥浆早已将他浑身浇透。他挥舞着手臂,指向一段正在剧烈颤抖下滑的土坡,脸上的胡茬纠缠着污泥,表情因惊急而扭曲,“快来人啊!”

几十个精壮的汉子扑上去,肩头死死抵住碗口粗的圆木支撑柱。木柱深深打入泥土中,顶端顶着临时钉起的厚木板,试图拦住那不断膨胀臌动的土块。泥土仿佛有了生命,在雨水浸透下变得异常沉重而滑腻,不断压迫着吱嘎作响的挡板。每一次轰隆作响的颤动都像踩在劳工们的心尖上。他们赤裸的膀子沾满黄泥,皮肤因寒冷和用力而紧绷,汗水混着雨水流入眼睛也顾不上擦,只知咬着牙死命支撑。

“撑住!后面的,再加木桩!”工头的吼声劈开风雨,嘶哑中带着绝望的裂痕。

就在这时,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断裂声撕碎了雨声!“咔嚓——轰!”

一股浊浪般的泥流猛然冲破阻挡的木板和木桩,如同贪婪的巨口,裹挟着断裂的木材、冰冷的石块,和数声戛然而止的惨叫,汹涌地扑入下方更深、堆积着更多未完工材料的壕沟。瞬间塌陷的区域变成了一个吞噬一切的泥潭。呛人的土腥味瞬间压过湿冷空气里的草木气息,弥漫开来。一个矮壮的汉子距离塌陷边缘最近,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甩出去,脸朝下重重掼在泥水里,鲜血立刻从额头蜿蜒而下,被雨水冲开一片淡红。更多的劳工被飞溅的泥块砸倒,惊魂未定地挣扎着,哭喊声在雨幕中断断续续。

“塌了!塌了!”绝望的叫声此起彼伏。

工地西侧地势略高的临时高台上,草草搭建的几座竹棚正摇摇欲坠。雨水猛烈击打着棚顶覆盖的干草和厚土,形成密集的水帘不断灌入棚内。棚内光线晦暗,仅靠一盏青铜灯架上的微弱烛火提供照明。

武王姬发独自站在靠近敞口的位置,眉头紧锁成川字,目光穿透模糊的风雨帘幕,死死盯住那片混乱的塌陷区域。雨水已经打湿了他肩上华贵的夔龙纹饰玄鸟图案的深色罩衣,但年轻的周王身体站得笔直,如同脚下这片风雨飘摇的土地上深深扎下的木桩,没有一丝后退的迹象。冷光映在他脸上,线条刚硬得不含任何表情,只有眼神深处沉淀着无法看清的阴影。那阴影,不仅是对突发灾祸的焦虑,更是每一次看到周人为了未来而流血、挣扎时,内心深处那根被无形之手反复拨弄的弦。

“父亲……”一个无声的呼唤在他胸腔深处震颤。多年前那昏暗的囚室,羑里阴冷潮湿的石墙缝隙里漏下的水滴声,仿佛又在这震耳的雨声中响起,清晰得刺耳。商王帝辛那张因暴戾而扭曲的脸,还有铜钺落下时父亲姬昌身体最后那刻的微颤……那些画面,像冰冷的鬼爪,在这一刻狠狠攫住了姬发的心脏。每一次工程的挫折,似乎都在嘲笑他此刻的挣扎。

一名近卫跌跌撞撞扑进棚内,浑身泥泞如同刚从泥潭捞起,剧烈喘息着跪地:“王!大塌方……南端夯土层……埋了人,伤……伤了好些!”

“姜尚公何在?召公何在?”姬发的声音低沉,没有想象中的慌乱,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像压抑在厚重火山岩下的岩浆。

话音未落,一个须发皆白的身影已大步而入。七十岁的老臣姜子牙,身披粗陋陈旧的蓑衣,雨水顺着他雪白的鬓角和长长的胡须淌落,脚步却异常沉稳有力。蓑衣内露出素色的麻布深衣,被风鼓起,却压不住那股沉稳如山的威势,青铜星纹冠下的眸子竟比棚内的烛火更为沉静锐利。

“太师!”姬发侧过脸,目光与老者接触的一瞬,紧绷的弦似乎松弛了一丝。

“王不必忧心过甚。”姜子牙的声音苍劲有力,仿佛带着穿透雨幕的力量,径直压过外面的纷乱,“天降骤雨,非人意能拒。新土未固,实乃常情。先救人,清理,再看天象。”

寥寥数语,如同定海神针落下,棚内弥漫的恐慌气氛顿时凝固、沉淀。姬发眼中复杂的暗影仿佛被这沉着的语锋破开一道缝隙,露出其下坚定的岩石,他紧攥的拳头在身侧微不可察地松了一松。“太师所言甚是,”姬发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孤亲自去查看。人命关天,一刻亦不可延误。传令所有在侧营区役夫,立刻暂停手中活计,全部赶往塌陷处救人,其余人等,固守各自壕沟险要,防备再生灾祸!”

那场暴雨带来的不仅是混乱,还有无法言表的疑虑。工人们如同蚁群,日夜奋战在塌方处,挖掘出被掩埋的同伴——所幸多是皮肉外伤,在卜者简陋的药物和驱邪仪式下呻吟。泥浆、土块、断裂的木头被源源不断地清出,浑浊的泥水上漂浮着丝丝缕缕黯淡的血迹。人心也仿佛被冰冷的雨水和沉重的泥土浸透,弥漫着惶惶不安。

就在这天傍晚,夕阳将残余的光线吝啬地涂抹在刚清理了大半的塌陷底层,像一层薄而冰冷的金箔。白日最后的热力与泥坑底升腾的凉气碰撞,带来一阵让人不自在的寒意。那个粗壮的工头,光着黝黑布满细小划痕的上身,铁锹在湿滑泥泞中狠狠下探,清理着塌方最中心的位置——那里紧挨着尚未崩塌的坚实黄土壁。突然,他“咦”了一声,铁锹尖端传来截然不同的触感,不再是松散的黑土或熟悉的黄泥,而是一种致密、黏韧的东西。

“过来几个!”他大喊,声音有些变调。

几个身强力壮的役夫凑拢过来。众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在那个点刨挖着。汗水混杂着泥水从他们额角滑落。很快,一小片奇异的红色显露出来。这种红,绝非偶然淤积的铁锈水渍或山壁自然的微红矿石斑块,它在夕阳余晖下竟呈现出一种近乎刺眼、毫无杂质的赤赭,仿佛淤积已久的陈旧血块,湿润、暗沉,深不见底。随着挖掘范围的扩大,这片红色的区域越来越大,厚度竟有尺许,犹如大地深处一道狰狞流血的伤口。

“这……这是什么土?!”有人惊呼,声音发颤。

“红的?像血浸过一样……”另一个人的声调在傍晚的冷气中抖得变了形。

恐慌像无声的瘟疫,刹那间在坑底蔓延开来。工人们面面相觑,汗毛倒竖,动作不自觉地停滞。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凶兆啊……开基就塌方,又挖出红土……天神发怒,不允动土了?”

议论声细碎而密集,像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着人心。恐惧攫住了疲惫的身体,手中的工具再难握紧。挖出的暗红黏土静静躺在一旁,像一道无声的诅咒。

消息不胫而走,风一样刮遍了整个庞大的营区。次日清晨,天蒙蒙亮,雾气湿冷地缠绕着营地帐篷。那团醒目的红土被谨慎地盛在崭新的巨大陶盆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最高处的祭台中央。一群身着素麻衣袍、面色苍白的王室占卜者们簇拥在陶盆周围,神色空前凝重。

他们取出占卜专用的甲片骨板,念念有词。炭火的青烟袅袅升起,骨甲在火焰的灼烤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开裂声。裂纹,在薄薄的骨质上蔓延。

“大凶!”为首的卜者头戴高冠,额上刻着火焰图案的烙印,猛地抬起头,尖利的嗓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他手中高举一块裂痕扭曲如蛇的龟甲残片,声音因恐惧和一种近乎癫狂的笃信而拔高,“星盘晦暗!卜裂邪异!赤土生血,为‘血煞冲灵’!天意垂象,此为新都之基,直冲东南!杀气冲煞,有干天和!若强行在此营建,必将激怒殷商先祖之神灵,引滔天血战,非但国祚难安,甚至……将有倾覆之祸啊!”

最后的尾音颤抖着,带着无尽的惊恐,如同冰锥刺入每一个听到之人的心底。

凶!

倾覆!

这些锥心刺骨的字眼从祭台最高处砸下,如同巨大的冰雹,狠狠砸进黑压压的人群中。数万役夫、护卫、随军家眷,密密匝匝地簇拥在台下,原本就因连日劳作和灾祸而疲惫麻木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惊恐的啜泣从妇孺群中响起,男人粗壮的手无意识地捏紧身边沾满泥垢的工具,指节泛白。巨大的不安像瘟疫般席卷,低沉的嗡嗡议论声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潮汐,人群中甚至开始出现不自觉地后退与骚动。一双双眼睛,饱含恐惧和怀疑,不由自主地投向祭台上那位年轻的身影,那个决定他们生死的周国之主。

姬发孤身一人伫立在祭台最前方,身后空无一人,只有下方数万双焦灼不安的眼睛和耳畔卜官们如同丧钟般的嘶喊。狂风将他的深色王袍向后刮去,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绷直的脊梁线条,仿佛要在这喧嚣嘈杂的惊涛骇浪中,撑起一方绝对的寂静。姜子牙并未如众人期望般站在王的身侧,他悄然立于祭台侧后方,与喧嚷的人群隔开一小段距离,白发在风中扬起,目光越过恐慌的众人,落在远方苍茫的虚空与星辰的残余幻影上,神态有种近乎非人的平静。

姬发并未立刻回应卜官们的断言。他沉静的目光扫过脚下陶盆中那片刺目的、仿佛还散发着湿润土腥气的红泥,随后,缓缓抬起眼,迎向台下那无数道被恐惧和质疑刺得冰冷的目光。

“我的子民——”姬发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缓,却奇异地压过了全场数千人的嗡嗡私语和压抑的哭泣风声,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这盆中的泥土,色泽鲜红如血。血,是伤痛,是逝去。” 他的声音平稳如砥,每个字都沉甸甸地落下,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穿透那层恐惧的屏障。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场下的每一个人,似乎要将他们的灵魂摄入眼底,“可血,亦是新生之始!”

“百年前,”姬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石撞击般的力量,“我周人的先祖公刘,率众渡漆、沮,迁于豳地,开土建基。彼时豳原荒野,荆棘遍布,虫蛇横行。先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每一寸开垦之地,必有血汗甚至生命的付出!泥土之下,何尝没有渗入我周人先祖的血脉?”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盆地中那片红土,动作坚定有力,不容置疑,“豳地的丰饶,奠基于我周人父祖的血泪之上!而今日,这片赤土,来自这渭水之滨,沣水之东!它,将承载我‘镐京’的新基!”

人群被这前所未有的激昂话语震慑住了。低语声渐渐消失,只有风刮过旗幡的猎猎声。姬发的声音陡然转为铿锵,如同青铜编钟在旷野中齐鸣:“何为‘血煞’?那是旧的血色,是殷商暴政压在天下万姓身上的血!是朝歌鹿台上堆积如山的头颅流出的血!是我父亲——”姬发的声音瞬间凝滞,一丝极细微的痛楚撕裂了刚硬的表象,旋即又被更为决绝的力量压下去,变得更加洪亮,“我父姬昌,为商囚于羑里,最终被那暴君以铜钺分尸……这些血,才是真正的‘血煞’!”

他猛地张开双臂,玄色大袖如同鹰隼的巨翼在风中扬起:“而这片红土,正是我周人世代流淌的血脉之魂!是我们先祖不屈的呼唤!这血,非但不是祸端,恰恰是上天昭示我周族必将兴起的、最明耀的祥瑞之征!”

姬发的声音如同雷霆,轰然炸响在寂静的祭台上空:

“以我周族父祖之血荐轩辕!血,已浸润此土!新都,镐京——必成!此为天命,亦是我万民——血亲之命!”

震耳发聩的宣言如同无形重鼓,狠狠敲击在数万颗惶恐的心脏上!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委屈、血仇、不甘,瞬间被这饱含着沉痛先祖记忆与燃烧复仇意志的声音点燃了!短暂的死寂后,不知是谁第一个高举起手中的工具,喉咙里爆发出如同野兽受伤后的嘶吼:

“镐京!必成!周族!必兴!”

这声音起初带着泪水的咸涩和淤积的悲愤,但随即被更多、更巨大的声浪所覆盖!

“周族——必兴!”一个苍老役夫泪流满面,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誓死追随我王!”另一名年轻力壮的护卫激动得单膝跪地,以手叩胸。

更多的声音汇聚而来。“必成!必成!必兴!必兴!”最初是个别的应和,转眼就化作咆哮的狂风,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和滚烫的热泪,席卷了整个营区。人们相互捶打着手臂,紧紧拥抱,放声嚎啕,或挥舞着锄头、木棍,嘶声呐喊。那恐惧的阴霾,竟被这排山倒海般的吼叫撕得粉碎!人们脸上的绝望消失了,代之以一种近乎悲壮疯狂的熊熊火焰!那是长期受尽压迫后的觉醒,是被祖先热血点燃的复仇意志!

姬发独立于喧嚣的风口浪尖,看着下方汹涌人海燃起的无边炽焰,面容沉静如渊深水底。只有紧抿的嘴角,泄露出胸腔内同样燃烧的激浪。姜子牙站在稍远处,微微颔首,布满风霜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王室卜官们早已面无人色,瑟缩地聚在一处,嘴唇嚅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人心一旦定下,凝聚的力量大得令人震惊。接下来的工期,营建的速度竟前所未有地快了起来。新的土墙地基被筑得更加坚固宽阔,大型的木料从山林深处源源不绝地运抵,无数役夫在夯土的号子声中整齐划一地奋力起落。那原本被视为血煞之兆的暗红色黏土,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一小部分被精心保存在王室的祭祀殿堂,更多的则被当作神圣的奠基土,真正掺入新都城最重要的基石之下。周人的精神被彻底唤醒,疲惫似乎消失无踪,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光芒,仿佛要将所有力量都倾注在这座镐京之上。

然而,这狂热中却也悄然滋生着另一种尖锐之物,坚硬、冰冷,隐在暗处,像河床下硌脚的石子。

在工地外围一条新建的供运料车辆通行的宽道上,尘土弥漫。道路两侧,原本稀疏的草木早已被踩平。不知何时,一些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身影开始三五成群地滞留在那些低洼背风的角落。这些人有的扶老携幼,神情麻木;有的独自一人,蜷缩如虫豸,眼睛因饥饿和恐惧深陷着,如同熄灭的灰烬。他们几乎都来自东方商人的领地,身上残留着殷商治下特有的纹饰或破败的衣料样式。空气中开始弥漫开淡淡的、混杂着酸腐食物气息的汗馊味,无声却沉重地压在每一个经过的周人役夫的心头。

“看看!又来了一群商狗!”一个粗壮的夯土工抹了一把脸上泥汗混合的污渍,对着路边的流民狠狠啐了一口浓痰,眼中燃烧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深仇。他手中的木夯重重砸在软土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仿佛在强调他的态度。

“闻着就恶心!偷了咱们多少口粮?!晚上睡觉都要捂紧自家的干粮袋!”另一个负责看守库房区外围的年轻护卫,扶了扶头上的藤条头盔,眼神警惕地扫过那些蜷缩的身影,按在腰间石斧柄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压抑的话语在劳作的队列间、在营地休息吃饭的角落悄悄流淌。最初是对流民的警惕,渐渐地,就掺杂起关于殷商密探的可怕传言。

“听说南边崇侯虎又杀了人……派出来的探子比蛇还阴毒!”饭时一个年纪稍长的役夫一边啃着粗砺的饼子,一边压低了嗓音跟旁边的人说。

“真的假的?哪块发现商狗探子了?老子劈了他!”旁边立刻响起回应,语气狠厉。

“可不是?东边营区前两天丢了两把上好的铜镐,肯定就是这群脏手烂脚的难民崽子偷的!”议论声开始蔓延开指责和不信任,“王上怎么就……就让这些商狗在这里待着?谁知道他们里头有没有藏着坏心的刀子?”

对东方流民的排斥气氛如同盛夏的暑气,无声地累积、酝酿,在某个焦灼的午后轰然爆发。

靠近最西端新开拓、土质略显松软的库区工地,争执声尖锐得像刀刮铁器。几名负责看守建库木料的年轻周人护卫,围住了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儿童,其中一个孩子约莫七八岁,赤着脏污的脚,怀里死死抱着半截黑乎乎的、不知是野菜根还是烂薯的东西,瘦削的手指抠得死紧。

“小商狗!偷我们的粮!”一个方脸厚唇的护卫伸手就去粗暴地抓孩子手里的东西。

孩子惊恐地往后缩,却撞在身后的土坡上,摔倒。怀里的东西飞了出来,溅起一阵尘土。

“我没偷!没偷!我……我从土堆里挖的!是别人不要的!”孩子挣扎尖叫起来,声音嘶哑。

“放屁!还敢嘴硬!”另一名护卫不耐烦地扬起手,一巴掌扇过去!

风声夹杂着恐惧的哭声尖利地穿透空气。

就在那只大掌即将落下的瞬间,另一只布满青筋和泥印的手猛地伸来,又快又稳,一把钳住了护卫的手腕!力道之大,竟让那护卫痛呼一声,扬起的巴掌生生停在半空。

出手的竟是康叔。周武王的幼弟,刚刚弱冠之年的贵族青年。他今日巡视工区,并未穿沉重华服,只着了便于行动的紧身皮甲,腰佩青铜宽身短剑。阳光照在他英气勃发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毫不掩饰的、因长期积累而沸腾的愤怒和不理解。他瞪着那个被自己捏住的护卫,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对付个毛孩子,也要下这般狠手?周人何时变得如此不堪了?”

“可……可康叔公子……”护卫又惊又怒,试图挣扎辩解,“这些商民……根本就是群没开化的野兽!偷粮,摸营,还可能有探子!留他们在,只会……”

“住口!”康叔猛地甩开护卫的手腕,护卫踉跄几步才站稳。康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青年特有的锐利和压抑不住的火焰,几乎是在嘶吼,将连日来积压的愤懑、不解和青年贵族在流言与现实中煎熬出的激烈情绪彻底引爆:“商民?!那是殷商的弃民!他们骨子里流的血就是肮脏的!当年他们怎么对待我们周人?像驱赶狗彘一样!现在这些商狗,摇尾乞怜地跑来了,谁知道他们是人是鬼?!王兄仁德,心存怜悯收留他们!可我看到的,只有他们玷污我们的圣地!窥伺我们的心血!他们就是——”

他一把推开想解释的护卫,疾步冲到那几个孩子面前,目光如寒刃扫过那些肮脏、惊恐的脸,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鄙夷:“——牲口!和牛羊有什么区别?我周人的营地,干净的土地,怎能让畜生随意踏足!把他们赶走!统统赶出去!越远越好!”

话音未落,他锵然拔出了腰间的青铜宽身短剑!寒光一闪,指向那几个瑟瑟发抖、缩成一团哭都不敢大声的流民孩子!剑尖带着杀气,在空气中微微震颤!

这骤然的拔剑厉喝,如同火星溅入了干燥的荆棘丛!不仅那几位看护库房的护卫变了脸色,连附近劳作的役夫和围观的流民全都愣住了,随后更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海啸般在人群中涌动开来!流民们本就如惊弓之鸟,此刻更加惊恐地往一起挤缩,哭泣声、压抑的求救声、愤怒的低吼声交织成一片混乱。

“畜生!周狗!我们不是牲口!还我孩子!”一个满面风霜、衣衫被扯得半开的流民老妪尖叫着扑出来,死死抱住一个孩子,对康叔投去仇恨到近乎疯狂的一瞥,又绝望地护住孩子。更多的流民被推搡着开始后退,眼神充满恐惧和愤恨。

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道平静却足以冻结一切混乱的声音破空而来,威严如山:“住手。”

人群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劈开,呼啦啦自动分列两旁。玄鸟暗纹王袍的身影出现在库区道路的尽头。姬发不知何时已至,身后跟着姜子牙和十数名无声肃立的近卫。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拔剑的弟弟身上,没有在那惊恐的流民老妪和孩子身上,甚至没有在愤怒躁动的人群中多作停留。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康叔手中那柄在阳光下闪着刺眼寒光的青铜剑。

仅仅两个字,甚至说不上严厉,但那弥漫开来的凛冽帝王威仪和静水深流般的压力,瞬间让喧嚣的工地陷入一片针落可闻的死寂。愤怒的叫喊、恐惧的哭泣,甚至连风声都似乎暂时静止了。康叔那拔剑的狂怒姿态如同被冻结的雕塑,剑尖微微颤抖着,却僵在半空,既无法收回,亦不敢再向前半分。年轻的脸庞上,方才的激烈愤懑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露出苍白底色下的震惊和一丝难以置信。王兄的目光并不锐利,却像一块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他的心头和握剑的手上。

姬发迈步上前,步伐沉稳,踏在被踩实的泥土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径直走到那群蜷缩在地的流民面前。那个怀抱孩子、刚刚还在绝望咒骂的老妪,此刻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浑浊的眼中全是惊怖,死死抱紧怀里的孙子,仿佛那是她对抗未知命运唯一的稻草。孩子的哭声也变成了哽咽的抽泣。

姬发伸出手,没有触碰,只是轻轻悬在那孩子单薄颤抖的肩头尺许之处,动作温和带着力量感。“老人家……”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冬日平静的溪水,缓慢流淌在凝固的空气中,“莫怕。”目光扫过那几个瑟瑟发抖、如同小兽般的流民孩童,最终又落回那老妪脸上,“告诉我,从何而来?因何离乡?”

老妪抖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朝……朝歌……西边……小……小邑的……”旁边一个胆大些的中年流民男人颤声回答,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大王……发徭役……修那鹿台……比……比去年冬时还要……还要重三倍!粮……早没了……大王……大王不准我们这些隶民……在祭台上祭祀先祖了……神……神灵降罪……又遭了蝗灾……田……田里只剩下壳……实在……实在活不下去了……” 他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每一个词都浸着血泪。

鹿台那高耸入云的残酷,帝辛祭祀权仅归于商王的荒唐禁令,漫天蝗虫啃噬一切留下的苍白田垄……这些场景随着那男人的话语,如同最真实可怖的图画,铺展在每一个凝神倾听的周人面前。人群寂静得可怕。连方才吼叫着“赶走商狗”的役夫,脸上都显出茫然。他们想起了自己曾经历的类似苦难。

姬发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深处,仿佛有无形的寒焰在燃烧。他没有再问。转身,面对因自己的出现而惊愕惶然、拔剑姿势僵硬的康叔。

“姬封。”姬发第一次用了弟弟的名字,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看看他们。”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的流民,“他们求的,不过是一捧粟米。不是刀剑相向。”

康叔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握着剑柄的指节捏得发白,青筋暴起。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嘶声道:“王兄!可是……可是这里面可能有商狗密探!可能偷盗!可能煽风点火!就像父亲说的……殷商是虎狼……是……”他想起了父亲姬昌讲述的关于帝辛的种种悖逆狂乱,那些场景让他浑身发冷。

姬发目光如古井幽深:“虎狼……是人变的吗?”

康叔一震,哑口无言。

“我周人向先祖敬献牺牲时,猪羊待宰,”姬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石块投入平静的湖面,没有激烈的情绪,只有深入骨髓的寒意与穿透灵魂的质问,每一个字都砸在人们的心上,“以人血祭神的商王,在祭祀的神权下,我们周人和这些流民,与他刀下的牛羊,又有什么区别?”

这锐利的质问如同一把无形而精准的刀,瞬间剖开了许多周人的心防。那些曾与流民一样挣扎在死亡边缘的记忆,如毒刺般苏醒。不少役夫的眼神变了,警惕与敌意间裂开一道缝隙,泄露出迷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恻隐。就连康叔脸上因愤怒而绷紧的线条也在缓缓瓦解,被一种更深的震惊和困惑所取代。

“殷商视我等为犬彘、为鱼脍!这是他们的孽!他们的报!”姬发的声音猛地拔高,如同利剑出鞘,斩开迷茫,直指人心,“今日我们若亦以此为道,以暴易暴,将流民视作猪犬牛羊!那我们屠灭暴纣之后,天下万民心中,又将视我等——为何物?!周,将与那禽兽之邦何异?!”

全场死寂!只有风卷过旗帜的声音猎猎作响。那个拔剑的护卫,手中的铜剑不知何时已颓然垂下,剑尖深深戳进了松软的泥土里。康叔的嘴唇颤抖着,脸色由愤怒的赤红转为惨白,又泛起一层羞愧的潮红,握着剑柄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最终青铜宽身短剑“当啷”一声脱手坠地。他猛地垂下了头,肩膀无声地垮塌下去。

姬发没有再看他。他的目光转向库区值守的吏官,简短却不容置疑:“划出北洼地西南角。以营建规制最低的样式,搭建木棚三十间。每日工地所余残羹,分拨一半予流民。”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晰冷静,却又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决断力,“工营库房区域警戒升至戍级,流民所居区由王族护卫队专责巡视看守。自明日起,着人清点流民人数,记其来处姓名,编造名册。凡愿为镐京添一砖、加一瓦者,无论其出身为农为奴,皆记功册,视同周邑之民。”

平静的话语,却如重鼓般敲在每个人心上。北洼地西南角,那是营地边缘最贫瘠的一角。但木棚、残羹、记录名册、功劳簿子……这些冰冷的词汇在此刻却意味着生路与活着的尊严!流民老妪愣愣地停止了颤抖,那流民男人猛地抬头,绝望的眼底第一次燃起一丝难以置信的光亮,那光微弱、颤抖,如同寒夜荒野中最初跃出的星子,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无声的压力笼罩四方。

就在这时,姜子牙那苍老的声音从姬发身后不急不缓地响起,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了然:“王上,民心如水,堵不如疏。此举甚当。只是……北洼地距工营库区尚有一段距离,由我等亲兵护卫看守便好。王族精锐还需护卫王驾,巡视各处要隘工事为重。”白须老者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流民群中一个蜷缩在人群边缘、低垂着头的身影,“非常之策,需非常之看护。非王族精诚之众,怕是……难以胜任此责。”

康叔默默捡起地上的剑,剑身上的泥土在衣袍上擦了擦。他走到流民面前,深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沙哑紧绷,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笨拙和艰难:“方才……是我……失礼了……”他不敢再看那些惊恐的眼睛,对着负责库区的护卫们低吼:“执行王令!即刻动工北洼!缺木少石,从我营帐份额里扣!”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离开,身影在夕阳下拉得有些僵硬仓促。

新的临时棚区在日夜赶工中很快伫立起来。粗糙,简陋,毫无美感,仅能勉强遮风避雨。营地上空的排斥和敌意并未完全消散,依旧如同浮在水面下的暗冰,但水面之上的氛围已然不同。王族卫队的银甲武士按着佩刀轮流值巡的身影成为一道鲜明的屏障。流民们被分成了几个小群落,登记造册,有专人管理,偶尔也能参与一些工地外围的清土、拾柴等简单活计,换取每日定量的粟米汤和少许咸菜。每日傍晚,残羹汤水被严格统一分派,秩序明显好过初时的混乱。

尽管仍有周人役夫投来嫌恶目光,但“王上亲旨”“记名入册”“有活干就有饭吃”这三样东西,已足够在大多数挣扎于生存边缘的流民心中筑起一道小小的、暂时抵挡恐惧的堤坝。

夜色再次笼罩了新都城基。白天热火朝天的喧闹褪去,只剩下渭河水声与夏虫低鸣。简陋棚区的东角,远离尚未熄火的工地中心。一个身材瘦长、肤色黝黑的男人掀开草帘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与流民无异的粗陋麻衣,沾满油污,脸上胡茬丛生,目光在稀疏的月光下显得浑浊而疲惫,毫无生气。唯有侧影深处隐约刻着些因长期负重劳作而刻下的痕迹,似一道道沉默的印痕。他佝偻着背,缓缓走向不远处一条通往沣水边的小沟渠,那里是流民约定的取水处之一。

周围棚户大多黑暗沉寂。只有一两个棚子里隐约透出病弱的咳嗽声或孩童梦呓的抽泣。脚步声在松软湿润的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月光透过薄云漏下,勉强在他佝偻的身影边缘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他靠近了沟渠边。浑浊的浅水中倒映着一轮被风吹皱的残月。他左右谨慎地看了一眼——没有任何人影,更远处的营火在暗夜里显得无比遥远——然后猛地弯下腰,仿佛因身体病痛不适而剧烈干呕起来。

佝偻的身体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弓起。借着深弯腰干呕的掩护,一只手极其隐蔽、迅疾地探入怀中贴身最深的暗袋。指尖传来粗硬坚韧的羊皮边缘触感。一小块被精心卷成细筒状的薄羊皮被掏了出来!

他再次确认了周围安全,没有丝毫异常动静。一只耳朵微不可察地侧向,捕捉着远处卫队巡夜铁靴踏在土路上传来的规律而有节奏的回响。

时机正好。

他颤抖得更加厉害,似乎呕出些酸水溅入渠沟。就在身躯再次往下深埋下去的刹那,手指借着身体的起伏掩护,如同黑暗中吐信的毒蛇,将那个小羊皮卷闪电般塞入岸边一块半截嵌入泥土、外表粗糙、毫不显眼的圆石底部的裂缝深处!动作精准、利落得如同反复练习过无数次。

塞入!动作完成!

他顺势撑着膝盖又假意痛苦地喘息了几下,才费力地直起佝偻的背,踉踉跄跄地拖着一身疲惫走向黑黢黢的棚区入口。

然而,就在他掀开草帘弯腰钻入的前一瞬——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融入夜风、短促尖细的呜咽声,从草丛深处传来。那根本不是风过草叶的沙沙!

男人浑身骤然僵硬!瞳孔在黑暗中猛烈收缩!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不敢回头确认!他掀帘的动作猛地加速!

晚了!

四道犹如鬼魅般的身影以惊人的速度从他藏身的棚子左右和后方数步之遥的几处低矮土坎阴影中同时扑出!没有呼喝,没有兵刃破空声!出手只有干净利落的擒拿和压制!一只筋肉铁铸般的大手如雷霆般从后方捂死他的口鼻,同时绞臂、锁喉、顶膝!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瞬间将他整个人死死按进冰冷的泥土里!脸被狠狠抵在冰冷的、散发着粪土腥气的地面上,满口泥浆!

“呃——呜!”所有挣扎被扼杀在喉咙深处!

挣扎停止得极其突兀。月光吝啬地照亮一角,压在男人口鼻上的那只手背,覆盖着一层薄而坚韧的锁甲软皮,手指关节粗壮得如同树瘤,手腕内侧靠近袖口处,赫然纹着一个模糊却极具辨识度的墨绿色狰狞蛇纹!

那人全身猛地一个剧颤!不是因为压制,而是这个无声浮现的蛇纹如同烙铁般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他认得!这是崇侯虎麾下最隐秘爪牙才配刺上的玄蛇之印!

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每一寸筋骨。完了。

一个冰冷的、毫无生气的低语,如同鬼魂的叹息,钻入他的耳孔:“石下,羊皮……好密的字……‘沣东筑大邑,广深逾旧基。虎狼疑,望加兵备,速报’……对吧?”

男人最后一点挣扎彻底消失,身体瘫软如泥。他仿佛听见王帐方向,有极轻微却稳定的脚步声踏着月光下的硬土道响起,正由远而近。那每一步都像是沉重的鼓点,带着无形的威严踏在这片流淌着欲望、恐惧与阴谋的夜幕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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