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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退去的第二年,大野泽畔弥漫着一种腐烂与新芽混杂的气息,一种撕裂后艰难弥合的痛楚。被浸泡得发黑的巨大浮木,如同巨兽沉没的骨骼,半沉在浑浊滞涩的水洼里,厚厚一层肮脏滑腻的绿藻覆在其上,像盖了一层裹尸布。远处那片曾经肥沃丰饶的冲积平原,如今只剩下望不到边际的板结淤泥,龟裂开的口子深不见底,如同古老神只干枯百孔的胸腹,每一道裂痕都在烈日的炙烤下蒸腾出绝望的腥气。幸存的族人像被遗忘的蝼蚁,蜷缩在黄土高岗上简陋的窝棚里。这些窝棚由被洪水摧残得扭曲变形、如同垂死者手臂般的枯树枝胡乱交叉着搭起骨架,上面覆着勉强遮雨的腐烂茅草和污泥板结、散发出浓烈霉味的破旧苇席。饥饿,这只无处不在的无形蛆虫,早已钻入了每一副枯槁的躯壳深处,发出细微而永恒的噬咬声,榨取着最后一点点活力。

火光,微弱地跳动在契粗粝的手掌边缘投下的阴影里。那不是圣坛上纯净燃烧的长明火种,仅仅是窝棚深处角落里几根勉强从洪水魔爪下捞出、湿透后又煎熬着烘干残存水汽的朽木残枝,在苟延残喘地燃烧。微弱的光晕被浓重的、如同实质的呛人烟雾所包裹、切割、扭曲,映照着他侧脸上深刻的沟壑。疲惫如同沉重的石刻面具覆盖着他的脸庞,然而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眸子,却依旧沉静、坚硬,如同大泽深处历经千年冲刷也不肯移动分毫的山岩基座。他盘膝坐在冰凉的泥地上,地面的湿气透过薄薄的兽皮沁入骨髓。脚下是尚未完全干透的泥泞,被反复踩踏出的坑洼里积着浑浊的泥水。他的左手如同铁钳,死死按着一截从泽畔最深淤泥里费力挖出的黝黑浮木——那是龙蛇般肆虐浩劫的洪水留下的残骸,木纹纠结盘绕,扭曲变形,活脱脱如同无数溺水枯骨临死前绝望挣扎的印记。右手则紧握着一柄沉重的石凿,凿刃边缘在无数次撞击与磨损下早已崩裂不堪,仅存的一丝锋锐,是支撑着它继续存在的唯一理由。他弓着背,脊椎凸起如同山脉起伏的雏形,整个人如同被强行压紧到极限的劲弓,石凿冰冷的尖端死死抵住黝黑木身那最坚硬的一块凸起。每一次肩胛骨因发力而发生的、微不可察的震动,都像是这张弓弦被崩扯到极点时发出的无声哀鸣。

哚!

沉重、钝然的敲击!坚硬的石凿尖凶狠地楔入黑木深处!腐朽的木屑飞溅起来,带着那股仿佛渗入骨髓的陈腐水腥气,久久弥漫在低矮的窝棚里。契的面庞在明灭不定的火光映照下,泥塑般没有丝毫表情。汗水,如同泽畔悄然渗出的浑浊泉水,沿着他两鬓深如刀刻的沟壑滑落,无声地砸在身下粗糙的木头上,留下一点深色的、迅速被吸干的湿痕。他全身的每一丝力量,都汇聚、拧紧在那虬结的臂膀上,灌注进每一次抬起再狠狠砸落的锤击之中!那哚、哚、哚的声响,单调又固执,在死寂的废墟上艰难地凿刻着。每一凿,都像要把无形的绝望凿开一道缝隙;每一凿,都像是在向那无声的天幕发出沉闷的质问;每一凿,都像是在这洪水之后万籁俱寂的死亡废墟之上,一点点,一寸寸,用疼痛和血汗,硬生生凿刻出那条通往生命、通往秩序、通往活下去的渺茫路径!刻骨之痛——左臂上那一阵阵锥心的撕裂感,是洪水裹挟着他撞向巨石时留下的永久印记,每一次肌肉的绷紧、骨骼的传导,都牵扯起一阵阵剧烈的、足以让常人昏厥的剧痛——但他恍若未觉。只有从那紧咬的牙关深处,从喉间压抑不住地溢出的一声声粗重喘息,如同负伤的孤狼在月夜下对着冰冷月亮发出的低沉、痛楚而决绝的咆哮,才透露出这非人的忍耐与坚持。

“契师……”角落里,一个半大的少年奴隶阿鲁,身体因长期的饥饿佝偻得厉害,胸腹几乎要贴到冰冷的膝盖上,脖颈却被一种强烈的、近乎于求生的渴望驱使着,顽强地向上伸直。他那双黑亮得如同淬炼过星光的眼珠,死死黏在契那双布满老茧、青筋暴突如同盘踞老树根般的右手,和那柄如同手臂最坚硬延伸的石凿上。那单调重复的哚、哚凿刻声,在死寂的窝棚里,在只有火舌舔舐湿木时偶尔爆发的、短暂的噼啪声作为背景音的空间里,竟硬生生地凿穿沉闷,流淌出一股奇异的、逐渐清晰的、如同大地深处传来新生心音的律动。少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好几次,才艰难地挤出微弱的声响,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过锈蚀的陶片:“您……您刻的……是啥?”那声音带着长久沉默后的艰涩,仿佛第一次开口说话的生疏。

契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静如山岳的目光,甚至都没有从手中的木与凿上移开一丝一毫。右手沉稳地下压、撬动。又一道深、直、边缘带着新裂木茬的槽痕,在饱经磨难的黝黑木身上凛然显现!如同撕开混沌的、开天辟地的第一刀!窝棚破败的缝隙里,风如同窥探者悄然潜入,扑向那点羸弱的火源。火塘中微弱的火焰猛地向下一伏,挣扎着几乎熄灭,光影随之在低矮的空间里剧烈晃动、扭曲,四壁仿佛都在摇曳。契借着这突然降临又瞬息万变的摇曳火光,动作没有丝毫的迟滞或慌乱,手臂的轨迹依旧沉稳、精确。直到那一道深刻的槽痕末端被稳稳凿定,一滴滚落的汗珠恰好汇聚在凿点上,砸出一朵微小的水花,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悠远,如同地下深河于千钧巨石缝隙间流淌激荡的低吼:“刻‘活’下去的路。”他顿了顿,那顿点如同磐石嵌入大地,石凿尖端在那道深槽末端稳稳顿住,落下的汗水正好汇聚在凿点上,“刻认得这路……记下路标……传出去的法子。”每一个字都像有重量,砸在这片浸透着死寂的土地上。

旁边的老渔叟岩,正佝偻着腰,用一枚边缘被反复磨砺得圆钝发白的骨针,费力地修补着一张巨大的苇席。这张曾经铺满整个泽面、捕捞过无数鲜鱼带来温饱的席子,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如同被蛀空的枯叶。每一次引针穿过密实而又湿滑坚韧的苇条,枯树皮般皱缩的手背皮肤都被坚硬的苇皮反复切割、刺破,渗出细小的、几乎瞬间就被寒风凝固的血珠。听到契低沉的声音,他布满沟壑、饱经风霜的老脸皮难以察觉地抖了一下,浑浊得如同蒙尘水珠的眼球在窝棚里弥漫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浑浊烟气里艰难地转动,最终落在那截粗黑浮木上被契用石凿开辟出的、越来越清晰纵横交错的深刻痕路上。他喉结如同困在泥塘里的鱼鳃,困难地上下蠕动了好几下,才挤出一声带着喘息和沙砾摩擦感的回应:“……刻……记路……好……好过……瞎子走夜路……”他低下头,继续与顽固的苇席和钝涩的骨针搏斗,每一次拉扯都伴随着手臂细微的颤抖,那声音几乎被针线摩擦苇条的低吟彻底淹没。

多年风霜在契脸上刻下的沟壑,如同干涸河床般深沉。就在某个依旧弥漫着苦涩水腥气的黄昏,蹄印与车轮的深辙碾过板结龟裂的污泥地,碾碎了窝棚中沉滞的空气。

“虞舜召契。”传令的甲士穿着浆洗发硬、带着浓重碱味如同裹尸布般的粗麻衣袍,笔挺地站在泥泞不堪、满是巨大浮木残骸的土路上。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刻意地拔高,企图穿透这泽畔弥漫不散的、腐烂与新芽混杂的气息,因而显得异常突兀,如同金属的刮擦撞击着沉默的荒原。

他身后,是几辆由巨大木质轮车组成的队伍,正发出笨拙刺耳的吱呀呻吟,碾过大片裂开如龟壳般的泥沼地,留下深陷的车辙。巨大的木轮边缘沾满厚厚的、如同血液干涸后的黑泥,笨重的车板上堆叠着几捆用坚韧草绳紧紧捆扎的沉甸甸之物。那上面是纹路清晰、胎壁厚实的红陶筒瓦,在苍白的、毫无暖意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哑光,是某种崭新秩序的冰冷注脚。甲士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窝棚区残破的景象,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视线最终投向了那截歪歪斜斜的茅棚门口,全然无视了车板上那些象征着权力根基的崭新红陶瓦,仿佛那不过是最寻常、不值一提的路边石子。

“司徒?”契站在简陋得仅由几根巨大浮木勉强支撑起的门棚下,身上裹着那件浸透了水腥与汗渍盐霜、早已分辨不出本色、硬邦邦如同干涸泥块般的旧皮袍。寒风裹挟着野泽独有的湿冷水汽,毫无阻隔地穿门而过,如同冰锥钻入骨髓深处。他口中重复着这个古老而沉重的词汇——“掌教化?”三个字在唇齿间咀嚼,重若千钧。他灰蒙蒙的眼瞳,如同蒙尘千年、早已失却灵韵的古老玉璧,没有立即投向传令者,而是越过对方笔挺如标枪的肩甲,投向远方的泽畔滩地。那里,几副渔舟朽败的骸骨歪斜地半埋在泥中,浑浊的水洼深处,只有零星几点挣扎着冒头的细嫩草尖,呈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病态的惨绿。他的目光掠过高岗上一排排低矮的窝棚,一张张镶嵌在枯槁脸庞上的眼睛茫然地望向这里,又迅速地惊惶躲闪开去,如同风中脆弱飘摇、随时会被无情掐灭的点点野火。“刻痕深凿于巨木的纹理之上,每一道都嵌入历史的骨血。”这无声的意念在他心中震荡。

“司徒契!”甲士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仪式感,在空旷简陋、四壁透风的棚屋狭小空间里回荡,试图强行盖过穿堂呼啸的寒风呜咽和远处死水沉滞的呜咽。“此为司徒符信!”他侧开身体,露出身后车板上那几捆在幽暗门棚阴影下依旧轮廓硬朗、透出清晰几何纹理的暗红色陶瓦。暗红的陶土,在窝棚昏暗混沌的光线里,反射不出暖意,只呈现出一种凝固了的、干涸血迹般的色泽。

契的目光,终于缓缓地移动了。他掠过那些代表着权力与秩序、厚重规整如同枷锁般的瓦片。那抹暗红,刺入眼帘,像凝结了无数旧日的血泪。他的视线最终,如同沉重的石磨,落回了窝棚最深处、那堆跳跃着微弱火光的角落旁。那截尚未刻完的黝黑巨木,如同黑暗深处蛰伏的巨兽,静静横陈。木身之上,纵横交错的深槽,初具雏形,如同大洪水在这片土地撕裂开的最原始伤口,而此刻,在这些伤痕之上,新的、更深的刻痕正在缓慢而坚定地生长、弥合,孕育着某种磐石般的、不可摧折的力量,一种沉默的、自内而生的秩序宣言。他没有伸手,哪怕是最轻微的动作示意去迎接那象征着虞舜王权威柄的陶瓦。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动作幅度小得几乎无法从尘埃中分辨,却带着万钧巨石自山顶缓缓滚落般的凝重。那刻痕深凿于巨木,每一道都嵌入历史的骨血,无声胜有声。

……

通往虞舜议事石庭的回廊幽深而空旷,巨大的石柱支撑起高耸的穹顶,回响着每一个靠近者的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尘封的冷意和远处燃烧的松烟气息。巨大的铜火盆在厅心炽烈地燃烧着,火焰吞吐跳跃如同不羁的野魂,妖异的光影在粗粝冰冷、刻满岁月印记的石壁上游弋不定,如同无数挣扎盘桓于远古的缥缈灵魂。帝舜高踞于土台之上厚厚的、泛着陈旧金黄色的蒲草垫中,暗色麻葛交领袍服的边缘,沾着几道清晰的、已然干涸成褐色的泥浆印迹,无声诉说着主人不久前才离开泥土与辛劳。

他正温和地对着一位远道而来的南方酋长。那酋长体态健硕如林中巨木,古铜色的面膛被蛮荒烈日与呼啸风刀磨砺得坚硬粗糙,如同经年的岩石。他鬓发间高高插着几支绚烂的彩羽,色泽如同初升的朝阳泼洒到新磨的铜镜上,闪烁着刺目的光芒,象征着他部族的太阳崇拜与累累战功。石庭空旷的空间里,飘荡着一股奇异而浓烈的混合气息:南方湿热密林深处潮湿泥土中孕育的浓烈兰草芬芳,与某种散发着辛辣气味的土酒酝酿出的醇香交织在一起,如同无声的异域宣告。

酋长恭敬地向前深深躬腰,粗糙厚实、布满茧痕的双手,捧着一块未经雕琢的巨大的朱砂原矿。那矿石色泽鲜红欲滴,在厅中火光的照耀下如同巨兽心脏刚刚剜出流淌的热血,散发出一种原始而极具侵略性的视觉冲击。“……羽山族……归附天光,永服王化!”酋长的声音洪亮,带着南方密林湿热地带特有的黏浊鼻音,在石壁间撞击回荡。

舜端坐于上,脸上漾开宽厚而模糊的笑容,如同春日化雪般温和地抬起手臂,示意酋长不必多礼。

就在这时,契,像一道无声渗入的、来自沼泽深处的墨痕,悄然淌过侧廊投下的幽深阴影。他身上那件陈旧的皮袍,带着大野泽畔湿泥与腐植搅和的水腥浊气,甫一进入这充满奇异馥郁芬芳的厅堂,那股格格不入的、属于最底层挣扎者的原始气息便悄然弥散开来。他脚步沉稳,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时光的尘埃上,无声地停在土台下方最浓稠的阴影角落里,身体仿佛融入了那片未被铜火光辉照射到的、冰冷而沉黯的石壁。他没有如同南方酋长般高举象征归顺的珍宝。捧在他粗大手掌中的,是一方未经烧制、还带着田野湿气的粗糙巨大泥板!板面被粗糙而有力的手反复拍打至紧实、坚固,上面用削尖的、近乎野蛮的硬木条,刻满了纵横深峻、排列却蕴含着奇异逻辑的符号!那刻痕边缘沾染着未干的湿泥细小残粒,透出一股原始大地的磅礴之力与某种冷硬的、不容置疑的智慧。每一个符号,都像是一道无声的烙印,深深钉在泥板之上。

“司徒契献图,”侍立在旁的内侍尖细的声音在空旷高大的石庭中显得分外单薄,甚至被南方酋长洪亮余音的嗡嗡回声轻易压制,如同蚊蚋的低鸣。

舜宽厚的脸上,那层永恒的、如同磨洗过温润玉石的笑容未曾改变分毫,目光从南方酋长那刺眼血红的贡品上缓缓移开,落在契手中那方沉重、灰黄、粗陋的泥板书上。这强烈的反差并未在他眼中激起一丝涟漪。他只是如同俯瞰大地万物的日轮,温和地、不带任何重量地点了示意,“契卿劳苦。”语调一如既往的平稳,带着帝王体恤臣下的、标准化的温和音律。随即,目光便毫不停留地转回南方酋长那里,如同轻风拂过水面,兴致盎然地谈论起南方溪峒深处刚刚发现的、某种据说能染出如同落日熔金般华美色彩的奇异矿石,以及如何开采、如何运输、如何增添王庭光彩的细枝末节。帝王之道,在聚宝敛华,光耀四方,似乎那方刻满符号的泥板,在真正的珍宝奇观面前,只是一块微不足道的泥土,一件不合时宜的笨重器物。

契将那方凝聚着他无数汗水与心血的泥板,轻轻地、无声地放在土台旁冰冷坚硬的石地上。泥板沉闷的落地声,甚至比不上内侍那微弱的声音,立刻便湮灭在厅堂中其他宏大的声响里。他没有如常退出,那双沉淀着千年大泽淤泥色泽的、灰蒙蒙的眸子,在石庭明暗交织的光影中极其短暂地掠过土台边缘那片精致的阴影地带——一只硕大的、由整块无瑕的青玉精心打凿、象征着王权威严与四方来归的礼圭,正随意地斜倚在那里,玉面光滑得能映出跳跃的火苗,流淌着一种冰冷而遥远的华彩。那光泽温润又疏离,拒斥着一切来自泥沼的卑微与粗粝。契的目光在那玉圭上一触即回,快得像寒潭飞鸟掠过水面的倒影。身影随即如同来时一样,融化般退入身后长廊幽深的昏暗之中,带走了那片属于泥与火的印记。

洪水退去的第十三年又十三载,岁月如同黄浊的河水,如同一条衰老疲惫却执着前行的巨兽,喘息着缓缓流过商丘地势略高的黄土坡岸,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不知来自何方的污泥,不舍昼夜地流淌。曾经蜷缩在大野泽畔高地的商族,已不复当年模样。那些歪斜破败的棚屋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远方更高山峦采伐而来的硬木梁柱,深深扎入黄褐色的泥土之中;用晒干脱粒后的麦秆掺杂进富含粘性的黄土,再以夯杵层层击打、紧密压实而筑成的墙基,稳固而厚实,抵挡着风雨;屋顶铺着厚实紧密的麦秸草束,一些更为讲究的屋舍檐角,已经铺上边缘打磨得规整光滑、泛着哑光的陶片——这些细节无声地昭示着某种在瓦砾中艰难崛起的新兴秩序,一种逐步稳固且向四方辐射的凝聚之力。

然而这片初具族群聚落规模的、开始向文明迈步的土地,此刻却被一种无形的、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笼罩。酷烈骄阳已悬挂数月纹丝不动,舔舐着每一寸龟裂的土地。河滩上那些曾经见证着契带领族人开凿、引水灌溉带来丰收希望的石砌沟渠,如今被厚厚的淤泥完全堵死,在烈日炙烤下如同巨大的尸骸暴露,淤塞之处积起一小汪死水,呈现出令人作呕的暗绿墨色,散发出浓烈到连最坚韧的秃鹫都避之不及的腐败恶臭。坡下那片新开垦不久、刚泛起一丝微薄绿意的禾田,更是枯死得彻底,叶片无精打采地卷曲如同灼烧过的纸片,透出一种衰败的焦黄色泽。连最为倔强、遍布荒野石缝的耐旱野草,也垂头丧气,奄奄一息。旱魃——那传说中带来无尽旱灾的恶鬼——仿佛已在此地安营扎寨数月,焦渴欲裂的大地在酷烈白昼下蒸腾着缕缕绝望扭曲的白气,空气烫得吸一口都灼烧喉咙。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王邑的命令如同沉重的巨石轰然砸落:要求商族即刻调集大批精壮丁口,并征用所有堪用的舟楫,尽数开拔至遥远的羽山泽,协同虞舜近畿的精锐,营建一座前所未有、规模浩大的祭坛!用以向掌控四季流转、风调雨顺的“四方风神”祈求甘霖!

“新坛……”昭明独自坐在父亲契曾经日以继夜、耗尽心力凿刻符文的木案之后,那张承载了太多沉重过往的桌子,在跳跃昏黄的粗陶油灯下呈现出深沉的光泽。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案面,那里早已被无数刀笔反复磨砺、劈凿、刻画,留下无数纵横交错的、深陷光滑的凹痕。那些凹痕如同古老土地被反复耕耘犁开的沟壑,深嵌在木质之中,也深嵌在记忆深处。案头一角,一盏粗陶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浑浊的光线将他拉长的身影投射在同样由夯实土板构筑的冰冷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被无形巨手撕扯的群山剪影。他继承了父亲契挺直如峰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下颌轮廓,但眉眼间却少了那份历经劫难磨砺出的磐石般的沉静与广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压抑、如同鹰隼被铁链锁住翅膀般焦灼冲天的锋芒与怒火,在眼底深处无声地燃烧。“父……当年刻下的路,是为引水解渴,是为挖掘沟渠活命……今时……”他喉结上下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嘶哑,更像是一种被痛苦碾压出的沙砾摩擦,“……只为堆砌那些巨石高台……去祈求一阵不知能否降临的所谓神风?”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将墙壁上那扭曲的群山阴影撕扯得更加剧烈。空旷低矮的夯土房屋内,只有他压抑的喘息声在回荡。

“少族长!”阿鲁的呼喊声如同一支冰冷的响箭,瞬间撕裂了凝滞得令人窒息的空气。那声音急促尖利,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猛地闯进房内:“羽……羽山的象群!疯了……全都疯了!撒开蹄子不管不顾地往南边狂奔!整片……整片舜王近畿山林!被它们发狂撞踏得……一片狼藉!连……连带我们在羽水河畔堆放的那些准备发往祭坛的硬木料……全都被冲撞塌陷的山体泥石流……掩埋冲散了!”木门被猛力撞开,阿鲁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跌入屋内。平日里虽清瘦但尚且健壮的他,此刻满头豆大的汗珠混杂着泥污流淌,面色惨白如同刷了一层薄石灰,嘴唇因极度的惊惧而哆嗦,声音更是嘶哑劈裂得几乎无法辨识:“还……还有!我们奉命在羽山协建祭坛的……族人!被失控的象群冲垮了工营!死……死了七个丁壮!重伤……整整二十多号人呐!”字字带血,句句诛心。

轰!

如同沉雷直接在狭小的石屋内炸响!昭明猛地从桌案后弹起!动作剧烈得直接带倒了身后那张伴随他多年的粗重实木靠背椅!沉重的木件砸在夯土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碎裂般的刺耳碰撞声!桌案上的粗陶油灯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劲风猛地压得几近熄灭,剧烈摇曳跳动着,昏暗的光线陡然黯淡!墙壁上,那个原本被拉长扭曲的庞大阴影也随之猛烈地一记抽搐、膨胀、扭曲!如同一只被无形的巨网囚禁万年、此刻终于感受到囚笼一丝裂缝、立刻挣扎着要爆发出毁天灭地怒火的洪荒凶兽!

“凭什么——!!!”一声低沉、压抑到极致的咆哮,如同从滚烫的熔炉深处迸发,从他紧咬的、几乎渗出血丝的牙关缝隙中炸裂般挤出!那声音闷哑如同胸腔内点燃了一团无法宣泄的、炙烤着五脏六腑的地火!“凭什么!”他不顾一切地怒吼着,右拳裹挟着无穷的愤怒,如同坠落的陨石狠狠砸在面前那张承载着父辈荣耀与智慧的沉厚木案之上!这方木案承袭自契,历经洪水浸泡而坚韧不毁,刀凿斧刻而根基更稳,此刻遭受这含恨一击,发出了一声如同巨大鼙鼓被擂响的、沉闷而又蕴藏着惊人抵抗力的钝响!仿佛木案深处也发出一声不屈的呐喊!他猛地抬头,灼灼如火的目光似乎要烧穿低矮的门墙,越过千山万水,狠狠盯向北面那片传说中连最桀骜不驯的飞鸟也望而却步的、莽莽苍苍的连绵群山!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如同泼洒的鲜血,将整个西北天际染透,给那群山雄浑冷漠的剪影披上了一层冰冷、血腥而狞厉的暗红尸衣!刻着父亲毕生心血意志的木案就在他紧握的、青筋毕露的掌下,沉重、冰冷、坚硬,如同天地初开时便存在的、无法撼动的磐石根基。

迁徙的蹄音如同滚滚的闷雷,连绵不绝,沉重地碾过商丘高坡外那片广袤无垠、裸露着苍白岩石和稀疏几片贫瘠草皮的荒芜原野。巨大的野象群,如同远古山脉崩解后形成的、布满褶皱的灰色岩丘在移动,又如同地狱深处挣脱牢笼的混沌巨兽,在弥漫天际、遮蔽一切的滚滚黄尘洪流中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涌动!它们那粗壮如同巨柱般的腿每一次抬起、落下,都震得脚下的大地发出呻吟般的颤抖,裹挟着碾压万物的雷霆万钧之势向北奔行!一些体力不支、衰老不堪或因伤病步履蹒跚的同类,被这浩荡前行的庞大队伍无情地抛在身后,绝望地倒卧在滚烫呛人的浮土之上,哀鸣声淹没在尘土喧嚣中,引来成群盘旋俯冲的黑色渡鸦,聒噪贪婪的鸣叫如同死神的丧钟奏鸣。

昭明独自一人,如同孤傲的界碑,立在高坡最前端、直面狂风与未知的崖边。刺骨的狂风呼啸着扑面而来,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粗暴地卷起他散乱的、沾染沙尘的额发,吹得他身上那件早已蒙尘、沾满迁徙途中草屑泥土的厚实皮袍猎猎作响,向后绷紧如同随时要撕裂的船帆。他身后,是延绵数里、缓慢而艰难蠕动的商族迁徙大军。由简陋牛车和无数临时将沉重渔船独木舟砍锯改制的平板车组成的长龙,发出不堪重负、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每一处轮轴、每一处捆绑的草绳都在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在风中、在巨大的疲惫下彻底解体。车板上,人背上,堆满了整个部族所有能从家园带走的、属于生存本身的沉重印记:打磨过的石斧石镰、粗粝厚实的陶罐陶瓮、补丁叠着补丁的破旧渔网、几根象征氏族存在并被老人反复包裹的图腾柱,以及——那几块早已沾染尘土、不复当初光鲜、此刻也与寻常行李一起颠簸捆扎的象征“司徒”权柄的红陶瓦。沉默的人群如同一条由伤痕、疲惫和坚定眼神构成的活体伤疤,在漫天风沙中拉出一道蜿蜒扭曲、触目惊心的轨迹,每一步踏落,都在龟裂的土地上留下一个深陷的、带着血泪气息的脚印。坡下的视野在风沙中愈发苍茫,那片曾经泽畔丰茂的原野早已消失在身后。眼前展开的,是更加陌生的贫瘠——稀疏枯黄的杂草如同癞皮,怎么也覆盖不住贫瘠荒原那令人心悸的灰白底色。远处,巨大的石峰如同开天辟地时留下的狰狞残骸,突兀地刺破荒原,矗立在视野尽头,在昏暗的天光下沉默地俯视。风蚀剥刻的痕迹像鬼斧神工,在光秃秃的石壁上留下了无数如同远古巨神扭曲咆哮的脸孔,无声地、冷漠地注视着这支渺小而倔强的迁徙者。空气中没有欢声笑语,只有狂风撕扯着穿过空荡峡谷和巨大石峰空洞时发出的凄厉呜咽,远处如雷碾过、仿佛大地心跳的迁徙象群足音,以及更远方、如同沉睡巨兽在噩梦中发出低沉咆哮的、未知的河流奔涌之声。一种孤寂的浩瀚和苍凉的重量,沉沉地压在每一个心头。

“砥……”一个微弱得如同枯叶摩擦的、苍老得几乎要散在风中的声音在昭明身侧响起。

是老岩。他的腰弯得比以往更深了,几乎要对折起来,只能靠手中那根被漫长岁月和无数次倚靠盘磨得油亮发黑、几乎与手融为一体的粗木棍顽强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像一截随时会被狂风吹折的老松枝。他那枯树皮般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指甲缝里积满了迁徙路途上的泥土尘埃。粗糙如同砂纸的手指努力地向西指着——在那轮西斜的、惨白失温的日光映照下,地平线尽头是一片起伏更加险峻陡峭、轮廓嶙峋如同巨兽脊骨的灰青色山峦!其中一座尤显奇崛险恶的山峰,在漫天灰蒙蒙的暗淡天光下,透出一种独特的、如同被遗忘在极寒冻土的万载玄冰淬火、再经过千锤百炼打磨后形成的、毫无生气的暗青乌黑色泽!那山峰突兀地拔地而起,峰顶尖锐如矛,仿佛要把浑浊阴沉的苍穹也刺出一个窟窿!

“……砥石……”老人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余生的力气,“山……硬得邪门……能崩断最锋利的石凿……水……也邪……”他喘息了好一会儿,积攒着力气,浑浊的眼睛努力地睁大,穿透风沙望着那片凶戾的山,“听……听部落里最古老的老人讲过……那山里……藏着一条地脉……淌的是最凶的‘穷水’……寒彻骨髓……喝了会抽筋……摸一下能冻烂皮肉……但……但要是有族……有部族能在它身边扎下根……熬过了头几年那要命的寒气……就……就能靠着那水……活!就能熬过去!”最后的“熬过去”三个字,他用一种近乎于诅咒命运的、充满悲怆力量的语调喊出,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昭明沉默地伫立在悬崖般的高坡边缘,狂风吹动他散乱的额发,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撕扯。他的目光穿过风沙烟尘,死死钉在那座被称之为“砥石”的凶险山峦上。那山峰如淬火的黑铁,又如巨大的墓碑插在这片流亡之路上。风更大了,带着远方陌生河水的浓烈腥气,裹挟着石壁深处透出的、如同铁锈般的冰冷死寂气味,狠狠地砸在他的脸膛上,如同钝刀刮面。他挺直脊背,仿佛有无形的巨石轰然落下,压在了他的双肩之上。砥石——这块传说中的磨刀之石、试炼之石,此刻突兀地、无可回避地横亘在商族命运之前,成了他们必须面对、必须攀登、必须与之角力的生死壁垒!他猛地握紧拳头,用另一只粗糙如同砂砾、指缝嵌满尘土的宽厚手掌死死扶住身旁那具巨大沉重的牛车辕架!冰凉的、结实的木头纹理深刻如同他自己掌心中那些经年累月磨砺出的、承载着所有苦难记忆的老茧痕迹。车辕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却也像一声不屈的低吼。

砥石山下,那条不知从何处奔腾而来的浑浊河水,在巨大的落差处爆发出狂怒的咆哮,如同挣脱了无数层束缚的孽龙,凶悍无比地撞击着砥石山延伸入水的、陡峭无比的坚硬石台!每一次冲击都地动山摇!卷起的浪花如同千万匹脱缰的、口喷白沫的白色巨马,疯狂地扬起雪亮的、如同巨型冰锥般的獠牙,狠狠地、反复地撞击在坚硬如铁的墨黑色岩层之上!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裂巨响,水花瞬间粉碎成细密冰冷的泡沫,又被卷入下一个更大的浪头。水汽混合着山涧深处弥漫出来的、能瞬间冻僵血液的阴冷湿寒雾气,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死亡纱网,沉沉地笼罩着整个巨大的河湾石台。空气又湿又冷,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冰针,刺得肺腑生疼!

昭明粗壮的双臂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虬结鼓胀的肌肉线条如同盘踞的树根,布满新旧交叠的划痕和淤青,早已被刺骨的河水反复冲刷浸泡得发白。他踩在一块刚刚被几十号族丁用巨大藤索、粗大原木撬棍、耗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河床深处拖曳上石台的青黑色巨岩上!这块岩石巨大异常,粗略看去,体积几乎相当于半间他们刚刚搭建好的简陋石屋!岩石边缘棱角狰狞突兀,仿佛史前巨兽碎裂的獠牙,散发着幽幽寒气,坚硬得超乎想象,连最坚韧的石器碰上去也只会留下浅浅的白印。

“少族长!用凿!”石台下,岩嘶哑的声音穿透震耳欲聋、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离原位的水浪咆哮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他枯槁的双手捧着一件分量极重的东西——一柄造型极其古拙沉重的粗短铜凿!凿身黝黑如古潭,边缘因无数次撞击早已磨损严重,被坚韧的皮绳和湿滑的藤条紧紧地、死死地捆缚在一根长而粗大的硬木杆上——那正是当年契在大野泽畔潮湿窝棚里,对着那根漆黑浮木刻下无数希望符号的旧物!凿身本体早已被无尽的光阴反复磨砺、敲打、河水浸泡,最终浸染成一种沉冷、幽深、仿佛吸尽一切光线的玄黑色泽,如同沉埋江底千年的青铜古物,散发着一股穿越时光的冰冷肃杀。年轻力壮、浑身肌肉如同铁石般块块隆起的族丁阿鲁,此刻正半蹲在岩石下方凸起的棱角上,浑身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极限,青黑色的血管如同扭曲的藤蔓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下疯狂鼓起,仿佛要撑破!他粗壮有力的双臂死死按压住铜凿后端凿柄顶端捆绑着的、一块沉重的、表面布满坑洼的巨大砺石——此刻这砺石被临时用作锤击的撞头!

昭明站在摇摇欲坠的冰冷巨岩边缘,面对着脚下咆哮的深渊和眼前坚不可摧的黑石。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刺骨寒气如同冰刀冲入肺腑,却反而点燃了眼底的疯狂与决绝!他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左手五指如同钢钩,死死抠住身下岩石冰冷滑腻的岩壁上唯一一个粗砺的凹陷凸起!刺骨的河水顺着他绷紧如铁的小臂肌肤滑落。右手则如同铁箍钳住铁桩,狠狠攥住那柄祖先铜凿冰冷的木柄尾端,凿尖那一点仅存的、磨砺出的微弱寒芒,死死抵住他脚下那块青黑巨岩边角最为凸起、也是石质最为紧密的那一点!

整个人瞬间凝定!重心微微下沉,腰部如强弓之末的弓臂猛地绷紧!宽阔的背脊肌肉如同蓄满万钧之力的山脉隆起!整个人变成了一柄被压弯到极限、即将释放毁灭性能量的巨弩!眼神锐利如鹰,死死锁住凿尖抵住的那一点岩石!

“落——!!!”昭明的声音如同出膛的炮弹,然而瞬间就被脚下那狂暴滔天的水声轰隆彻底吞没!

回应他的,是阿鲁从喉咙深处爆发出的、野兽般的低吼!他拼尽全身每一丝潜力,腰腿猛然爆发,整个身体如同绷紧的投石索骤然放开,将全身重量连同积蓄的力量猛地灌注到前压的臂膀!那块沉重无比、仿佛小半座磨盘的砺石,挟裹着雷霆之势,狠狠地向下砸落!精准无误地命中铜凿的顶部木柄!

当!!!——!

一声穿金裂石、足以震破凡人耳膜的恐怖巨响炸开!仿佛整个砥石山的基座都被狠狠敲击!尖锐的音波在轰鸣的浪涛声强行撕开一个短暂的空隙,在巨大的岩石回音壁上疯狂撞击、回荡,震得石台上每一个人的耳鼓嗡嗡作响,脚下坚固如铁的岩石似乎都在剧烈颤抖!一片刺眼夺目的金红色火星,从凿尖与青黑岩石撞击的那一点陡然迸射而出!如同死绝之地猛然爆发出的、倔强的生命火种!燎原一瞬!

沉重的砺石死死压在凿顶。巨大的冲击力透过坚硬的黑木杆传到凿尖。玄黑色的凿尖在瞬间积蓄的可怕动能下,如同被巨神按入朽木的铁钉,深深陷入岩石那紧密无比的表面!然而,这片经过万载地壳挤压锤炼的青黑岩石,其坚硬程度远超了所有人的预计!凿尖只在岩面上啃出一个极其微小的白色凹坑!凹坑周围,仅仅是爆开了数条细小如蛛网般的放射状裂痕!昭明只觉得手臂一阵剧震,巨大的反震力顺着手臂骨骼如电流般窜入肩胛,痛楚清晰可感!脚下的巨石纹丝未动!仿佛在无声地嘲笑!

“再来!”昭明的脸上没有任何沮丧,只有一片被战意点燃的狂野!他死死压住凿柄,稳住因反震而微晃的身体,声音如同从砂纸里磨出来,压抑着一股与脚下岩石、眼前绝境不死不休的凶狠劲儿!

阿鲁赤红的双眼爆出更强的凶光,汗水和河水混杂着流淌。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口鼻中发出如同受伤猛兽般的沉重喘息,肩膀猛地一沉,强忍着手臂被震裂般的剧痛,再次弓身,憋足一股气,将沉重的砺石猛然举起!手臂的肌肉鼓起一个惊人的弧线!

当!当!当!!!

沉重的砺石一次比一次更快、更狠地砸落!带着一股悲壮决绝的韵律!沉重的敲击声如同上古巨人擂响的战鼓!盖过了滔滔水声!响彻在这片与天地为敌、与凶水搏命的绝地之中!每一锤精准狠辣地砸落,都伴随着石屑飞溅、火星四射!沉闷的金铁交击的巨响在狭小的山谷里反复回弹、叠加!形成一片毁灭性的声浪!

巨大的反震力量如同无休止的冲击波,持续地冲击着昭明的臂膀!汗水如瀑,顺着他贲张的肌肉线条滚落,混着冰冷彻骨的河水、崩碎飞溅的石屑粉末,在他赤裸的、如同赤铜浇铸的健壮胸腹后背划出道道混乱而斑驳的污迹。每一次沉重的呼吸,胸口都如同被撕裂般疼痛,发出“嗬嗬”的、如同拉扯一个巨大无比、又布满了漏洞的陈旧风箱般的恐怖嘶鸣!他的手臂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肩膀每一次承受那沉重的冲击都像是在被重锤反复锻打、骨骼都在被强行磨损!但他眼中的火焰却越烧越炽烈!那冰冷的铜凿仿佛已不再是一件工具,而是他意志的一部分,是他向这无情的命运、向这该死的砥石山发出的战吼具象!每一次凿击都倾注着他、以及整个商族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全部力量!是生的意志在疯狂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汗水模糊了视线,手臂如同灌了铅般沉重,肩膀似乎早已碎裂,只靠一股执念维系着动作。冰水与热气在他的躯体上蒸腾出白蒙蒙的雾汽。

突然!一声与其他沉重撞击声完全不同的、带着某种破裂意味的沉闷脆响传来!在无数次的撞击积累下,如同终于打破了某个无形的牢笼!

他脚下的青黑巨岩那最为坚硬的一角,终于被坚韧不拔的凿击撕开了一道深深的豁口!一块巨大的、棱角分明如同天然铸就的石斧头般的三角锥形石块,在阿鲁拼尽最后一口气息的、石破天惊的最后一锤震响之下,轰然碎裂剥离!巨大的碎石块顺着陡峭的岩壁滚落,瞬间被下方贪婪咆哮的浊浪吞没!无声无息!

石台上爆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的、声嘶力竭的欢呼!这欢呼嘶哑、疲惫至极,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狂喜!无需命令,早已准备好的几支沉重粗大的木矛矛尖,立刻被几个族丁死命地捅进岩石主体与刚刚开凿出的豁口缝隙之中!十数个赤膊上身的族丁吼叫着,用肩臂死死顶住木矛的末端,如同蚂蚁推山,用尽全力将身体作为支点,撬动起这简陋却蕴含力量奥妙的原始杠杆!“嘿呦——!”沉闷整齐的号子声压过水声,巨大的岩石在木矛的楔力和杠杆撬动下,被硬生生地从基座上撑起!开始缓慢地、不可阻挡地向岸边早已用粗壮原木搭好、铆接牢固的巨大支撑木架预定的位置滑移过去!

一块顽石。沉重如同山岳的心脏碎片。仅仅是这宏大而艰险的石城基址中微不足道的一角。巨石带着泥土和石屑被族人号子声中艰难地移入深挖好的巨大石坑中心预定位置,冰冷、坚硬、粗糙的边缘在昏暗天光下如同未来城墙初生出的、带着血腥味的狰狞獠牙。昭明双臂撑膝,剧烈地喘息着,如同搁浅的鲸鱼。他拄着那柄依旧紧握在手中的玄黑铜凿,用尽残余的力气才勉强站直身体。滚烫的汗水与刺骨冰凉的河水、细碎的石尘粉末混合在一起,在他赤铜色的皮肤上留下道道污浊的斑驳痕迹,如同最原始的图腾刺青。每一次呼吸都撕扯着喉咙和肺腑,那声音如同拉扯一个支离破碎的巨大风箱。他微微动了动仿佛早已不属于自己的臂膀,僵硬的关节发出细微而令人牙酸的呻吟,如同老旧门枢转动。

阿鲁喘息着走上斜坡,递过来一个巨大的、用厚实粗陶制成的粗糙水囊。

昭明接过来,入手是冰冷坚硬的触感。他仰起头,拔掉裹紧的兽皮塞子,对着焦渴如同燃烧的喉咙,猛灌起来!混浊的、带着浓厚泥沙铁锈腥味的冰凉河水,如同粗糙的砂石滚过喉管,一路灌进灼热的腹腔,冲淡了口中弥漫的血腥气。那刺骨的冰凉激得他一个哆嗦,混沌一片的精神却因此微微一振。放下沉重的水囊时,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陶罐底部、外侧边缘一小块不规则的粗糙凸起上。

那是一块嵌在罐底边缘翘起未平的陶胎里的碎木片。色泽黝黑沉重,比脚下的砥石青岩更为深黯,如同凝固了千载黑暗的陨铁残骸。在灰白天光下,木片不大,边缘参差不齐如同野兽撕咬的牙印。然而,吸引昭明全部注意力的,是那木片暴露出的平面上,几道深入木质核心、哪怕经过火烧陶炼也依旧清晰得触目惊心的深刻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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