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历三百七十二年,秋。
陈地之野,尚无“陈”之名。此时的这片土地,是洪荒中洲东缘一块奇异的褶皱——北接雷泽,南临洛水,西望不周山影,东探东海余波。天地初开未久,山川尚未被生灵雕琢出固定模样,每日都有新的峰峦自地脉中隆起,旧的河谷被洪荒罡风削成深壑。唯有此处,似被一股无形之力定住了轮廓:九道土岭如卧龙环伺,中心是一汪半月形的浅湖,湖底铺满莹白的玉石,便是后世传说中的“洛水之滨”;湖畔生着一株不知年岁的古柏,树冠如盖,遮天蔽日,枝桠间常年萦绕着淡紫色的云气,那是先天“推演之气”凝聚而成。
这日清晨,古柏下坐着一道身影。
伏羲身着麻布长袍——那是他以洛水畔的“柔桑”树皮鞣制而成,色泽如深褐的土地,边缘被洪荒的罡风磨出细碎的毛边。他盘膝而坐,膝上摊着一块平整的龟甲,甲面光滑,却布满细密的天然纹路,像是被谁用指尖划过的星河。此人便是自先天之气中觉醒的伏羲,与女娲同出一源,皆是洪荒早期觉醒灵智的先天神只,此时修为已至准圣初期,却不好争斗,唯爱游走洪荒,观万物生灭。
三日前,他自昆仑虚游历而来,甫一踏入这片土地,便觉心神剧震。彼时恰逢雷泽怒雷初歇,洛水涨潮,天地间的水汽与雷气在半空相撞,竟在天幕上凝成一道横贯东西的七彩光带。光带边缘,有细碎的光点坠落,落入湖水中时,竟在玉底映出无数游动的光斑,如同一尾尾银色的鱼,顺着某种无形的轨迹穿梭。
“此乃天地示象?”
伏羲当时便驻足了。他见过昆仑的冰雪映日,见过南域的凤凰涅盘,见过祖巫们于不周山演练九转玄功时引发的地火明灭,却从未见过这般“有序”的异象——那光带的弧度、光斑的游走,不似凶兽搏杀般混乱,反倒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编排。
这三日,他便守在古柏下,寸步未离。
一、观物:从“形”到“意”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是从雷泽方向漫过来的。
洪荒的太阳,尚是帝俊、太一的兄长们——十只金乌轮流巡天,此时当值的是 eldest 金乌,其光炽烈,却比后世温和数分。阳光穿过古柏的枝桠,在伏羲面前的龟甲上投下斑驳的影,影随日升而移动,先是如细线,渐变为宽条,最后在正午时缩成一团浓黑的点。
伏羲伸出手指,轻轻按在龟甲的纹路与日光影重合之处。指尖触到的甲面微凉,那天然的纹路像是活的,顺着他的指温微微起伏。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洛水涨潮时的情景:潮水拍击湖岸,第一次卷上来的浪最高,带着泥沙与碎贝;第二次稍矮,却更急;第三次便缓了,只漫过脚面——这“强、急、缓”的变化,与此刻日光影的“细、宽、点”,竟有几分暗合。
“天地运行,莫非有‘度’?”
他低头,看向脚边的土地。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泥土湿润,印着各种痕迹:有走兽的蹄印,三趾的是麟,五趾的是鹿;有飞鸟的爪痕,尖锐的是鹰,阔平的是雁;还有风刮过的纹路,如同一道道浅沟,顺着同一个方向延伸。这些痕迹杂乱,却在整体上呈现出“向东南聚、向西北散”的趋势——他忽然想起,此地常年刮东南风。
“风有向,水有势,兽有迹……这些‘形’的背后,是否藏着同一种‘意’?”
伏羲起身,沿着九道土岭行走。这九道岭,高低不一,走势各异:最北的一道最高,如刀削斧劈,面南而立;最南的一道最矮,蜿蜒如蛇,头探落水;中间的七道,则或曲或直,或断或连。他走到北岭之巅,俯瞰整片陈地:九岭如环,洛湖如眼,雷泽在北如巨兽喘息,东海在东似远天垂带——这布局,像极了他曾在昆仑虚见过的“混沌青莲”剖面图,莲心为湖,莲瓣为岭。
“混沌生青莲,青莲化洪荒……莫非此地,是洪荒本源的一处‘显化’?”
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细绳——那是他用自己的先天灵气凝炼而成,非金非木,可随心意变化。他蹲下身,以绳为笔,以湿泥为纸,将九岭的走势画了下来。画完后却皱眉:线条太繁,如乱麻缠结,看不出究竟。他试着删去次要的弯转,只留主干,九道岭便成了九道或直或曲的线。
再看时,忽然心头一动:北岭最高最直,像“阳”;南岭最矮最曲,像“阴”;其余七岭,或直中带曲,或曲中带直,似是“阳中有阴,阴中有阳”。
“阳者,刚、高、显;阴者,柔、低、隐……天地间,莫非只有这两种根本?”
他抬眼望向天空。此时金乌已行至中天,光芒直射,天地一片明亮——这是“阳盛”。远处雷泽上空,却有乌云正在凝聚,墨色如染,与日光形成鲜明对比——那是“阴生”。他看着乌云一点点漫过日头,天地渐暗,又看着金乌挣破云层,光芒复现——这“明与暗”的交替,不正是“阳与阴”的消长?
二、取象:从“变”到“常”
夜幕降临时,伏羲仍在古柏下。
洪荒的夜空,比后世璀璨千万倍。星辰尚未被帝俊、太一编入“周天星斗”,皆是散乱的光点,却各有轨迹。北斗七星已具雏形,像一把斗勺,绕着天枢星缓缓转动;南斗六星则如一串明珠,悬在南天;还有一条银色的光带,横亘天际,那是尚未被命名的“银河”,实则是先天星辰之气凝聚的长河。
伏羲仰着头,看了整整三个时辰。他发现,看似散乱的星辰,实则有“聚散”的规律:有些星总在一处扎堆,如北斗;有些星则独自游走,却从不偏离某条无形的线;还有些星,会忽然亮起,又忽然黯淡,像是在呼吸。
“星辰有聚散,如万物有生灭。”他喃喃自语,伸手在龟甲上比划,“若以一点代一星,聚则为‘实’,散则为‘虚’……”
正思索间,洛水中忽然传来“哗啦”一声。他转头看去,只见一只巨大的玄龟正从湖底浮起,龟甲如小山,上面布满青苔,却在月光下显露出奇异的纹路——那些纹路不是杂乱的,而是由无数个“△”与“▽”组成,△朝上,▽朝下,密密麻麻,顺着龟甲的弧度排列。
玄龟似有灵智,抬眼看向伏羲,缓缓张口,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雾气在空中凝结,化作一幅流动的画面:先是一片混沌,然后裂开一道缝(阳),缝中生出一滴水(阴),水遇热成汽(阳),汽遇冷成冰(阴)……
伏羲瞳孔骤缩。
他看懂了。这玄龟展示的,是“阴阳相济而生万物”的过程。△如阳,向上、向外、主动;▽如阴,向下、向内、被动。阴阳交合,便有了变化——水汽是阳,冰是阴,而水本身,正是阴阳平衡的状态。
“原来如此!”他猛地站起身,“天地万物,皆可分阴阳;阴阳变化,便生万千气象!”
他抓起那根灵绳,在龟甲上用力一划,划出一道直线:“此为‘阳’,代刚、动、明、上……”
又斜斜划了一道断线,如两短横:“此为‘阴’,代柔、静、暗、下……”
这便是最初的“爻”。
有了阴阳二爻,他便开始尝试组合。他将两爻叠起:阳上阳下,是“阳之极”;阴上阴下,是“阴之极”;阳上阴下,是“阳包阴”;阴上阳下,是“阴包阳”。这四种组合,恰好对应他白日所见的“日光最烈(阳极)、乌云最浓(阴极)、晴转阴(阳包阴)、阴转晴(阴包阳)”。
“此为‘四象’?”伏羲凝视着龟甲上的四个符号,忽然想起洪荒的四季——春生(阳包阴,阴渐消)、夏长(阳极)、秋收(阴包阳,阳渐消)、冬藏(阴极)。四象与四季,竟严丝合缝。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指尖的灵绳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在龟甲上跳跃。他试着将三爻叠起:
三阳相叠,如高山巍峨,他命名为“乾”,取“天”之意——天至高,至刚,至健。
三阴相叠,如深谷幽暗,他命名为“坤”,取“地”之意——地至广,至柔,至顺。
两阳一阴,阴在中,如雷藏于云,他命名为“震”,取“雷”之意——雷动于下,撼动天地。
两阴一阳,阳在中,如风穿林间,他命名为“巽”,取“风”之意——风无定形,可散可聚。
两阳一阴,阴在下,如水下流,他命名为“坎”,取“水”之意——水善利万物,却能穿石。
两阴一阳,阳在上,如火炎上,他命名为“离”,取“火”之意——火能焚物,亦能暖身。
两阴一阳,阳在下,如山承万物,他命名为“艮”,取“山”之意——山稳重,为地之骨。
两阳一阴,阴在上,如泽润四方,他命名为“兑”,取“泽”之意——泽有容,育草木。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当最后一个“兑”字落下时,龟甲忽然发出一阵温润的白光,上面的八个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旋转。古柏的枝桠无风自动,发出“簌簌”的轻响,那些紫色的推演之气如潮水般涌来,注入八个符号之中。
天空中,北斗七星忽然齐齐闪烁,光芒连成一线,竟与龟甲上的“乾”卦重合;南斗六星则化作“坤”卦的模样;银河的水流,也顺着“坎”卦的纹路缓缓流淌……
天地共鸣。
伏羲站在这片光芒中,忽然感觉眉心一阵刺痛,随即有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他看到龙汉初劫的战场,三族厮杀,血流成河,而这厮杀的轨迹,竟暗合“震”卦的凶象;
他看到女娲坐在洛水畔,手中捏着息壤,即将造出一种双足行走的生灵,那场景,正是“兑”卦的“泽润万物”;
他看到遥远的未来,有身披战甲的巨人与背生双翼的妖物大战,天地崩裂,而那大战的起因,藏在“离”卦的“火炎上,不可遏”之中……
这些画面,有过去,有未来,有凶,有吉,有生,有灭。它们并非具体的事,而是一种“势”——如同潮水的涨落之势,星辰的流转之势,阴阳的消长之势。
“这便是……推演之道?”
伏羲闭上眼,任由这些“势”在脑海中流淌。他终于明白,自己画出的不是简单的符号,而是天地运转的“模型”——八卦如镜,能映照出万物背后的“势”;以八卦为基,便能顺着“势”的轨迹,推知过去,预见未来。
他睁开眼时,天已微亮。龟甲上的八卦符号已隐去,只留下淡淡的印记,如天生的纹路。古柏的紫色云气收敛了,玄龟也已沉入湖底,洛水恢复了平静,仿佛昨夜的异象从未发生。
但伏羲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指尖还残留着推演之气的温热。他走到湖边,掬起一捧水,水中倒映着他的脸,也倒映着天空的云。他忽然笑了——原来天地与人,本就是一体的,八卦映天地,亦映人心。
“自今日起,此图名‘八卦’。”
他对着初升的金乌,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仿佛传遍了整个洪荒。
远处的昆仑虚,鸿蒙宗藏经阁内,玄空正在整理《先天生灵名录》。当“八卦”二字传入耳中时,他手中的笔微微一顿,抬头望向陈地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天地法则,终有人能窥其门径了。”
而在更遥远的起源殿,龙宇正坐在观星台边,指尖转动着一枚鸿蒙珠。他感应到陈地的天地异动,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推演之道现,洪荒的‘序’,又多了一分。”
陈地的古柏下,伏羲收起龟甲,转身向洛水深处走去。他知道,八卦只是开始,要真正掌握这推演之道,还需融入更多天地之象,还需经历更多洪荒变迁。
但他不急。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那隐藏在混沌与秩序背后的“道”——它无形无象,却藏在每一道阳光里,每一滴水珠里,每一次阴阳的呼吸里,藏在他刚刚画出的,那八个简单而又无穷的符号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