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灵傀宗沉寂在一片朦胧的蓝灰色之中。只有东边天际泛着一抹鱼肚白,渐渐被染上金红。一道清冷的身影独自静坐在宗门最高的一处飞檐角上,裙袂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拂动——正是阿阮。
她换上了昨日新得的月华流光裙,裙摆如水泻银,发间那支凤凰含珠步摇垂下细碎流苏,随她的动作偶尔轻碰,发出几不可闻的清音。可她脸上却无半分昨日的飞扬神采,只是微微蹙着眉,目光投向远方那轮正努力挣脱地平线的朝阳,眼神里载着说不清的悠远与复杂,甚至……泄露出一丝极淡的脆弱。
陈峰几乎一夜未眠,脑海里反复交错着师姐揍师父、抢钱袋、一掷千金的画面,又是兴奋又是替师父肉疼。天刚蒙蒙亮,他便鬼使神差地也爬上了屋顶,一眼就看见师姐那沐浴在渐盛晨光中的背影,明明璀璨夺目,却无端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孤寂。他一时怔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憋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师父被吓得屁滚尿流时的称呼,带着十二万分的敬畏,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早……早啊……师、师叔祖?”
话一出口,陈峰就悔得恨不得当场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称呼一出,原本那点师姐弟一同静看日出的微妙气氛,顿时急转直下,变成了“徒孙颤巍巍给老祖宗请安”,尴尬得他脚趾能原地抠出一座三进三出的灵傀宗大殿!
阿阮缓缓转过头来。晨曦落在她脸上,非但没添暖意,反让那张绝美的面容阴沉得能凝出冰霜,目光里的寒意冻得陈峰一个哆嗦,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从这屋顶上掀飞出去。
“你——叫——我——什——么?”她一字一顿,声音冷得能掉出冰碴。
陈峰腿一软,险些从屋檐滑落,忙不迭改口:“师…师姐!是师姐!口误!绝对是口误!师姐您青春永驻、风华绝代!叫师叔祖那不是把您叫老了吗!”他求生欲暴涨,语速快得像扫机关弩。
阿阮的脸色这才稍微好转一些,但仍无笑意。她重新望向那轮已然升起的红日,静默了片刻,才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微不可闻,却像一枚沉重的羽毛,重重压在了陈峰心口。
“小师弟,”她声音低沉了几分,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心灯的能量,只能让我清醒三日。”
陈峰猛地一怔:“三…三日?”
“嗯。”阿阮轻轻颔首,语气平淡,却裹挟着无形的沉重,“三日过后,我将再次陷入沉睡。下一次醒来…不知是何年何月。也许很快,也许…”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永远都不会醒了。”
陈峰的心直直往下坠。虽然这位师姐苏醒后又猛又能花,掏空家底眼皮都不眨,可不知为何,有她在,就仿佛有了主心骨,天塌下来都有人顶着的安全感,是抠搜师父和拆家木偶阿木根本无法给予的。听闻她很快又要离去,甚至可能永睡不醒,一股强烈的酸涩和慌乱瞬间淹没了他。
“所以,”阿阮转过头,清澈的眼眸直直望向陈峰,那目光里藏着一丝极细微的期盼与…依赖,“等我再次沉睡,变回那个迷迷糊糊、只会扯着你袖子要糖吃的傻丫头…你和守拙那个不靠谱的小子,还会…保护我吗?”
朝阳的光芒描摹着她的侧脸,长睫投下浅浅的阴影。此刻,她不再是那个气场全开、揍师父抢钱袋、震慑赌坊的师叔祖,更像一个害怕再次被独自留下的孩子。
陈峰胸腔里顿时豪气翻涌,所有插科打诨的心思消散无踪。他猛地挺直脊背,用力拍着胸膛,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师姐放心!只要我陈峰还有一口气在!定护你周全!除非我死,否则谁也别想伤你一根头发!玄天盟不行!玉家不行!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少年的承诺,在清冽的晨风中显得格外炽热真挚。
阿阮看着他无比认真的模样,微微一怔,随即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极浅,却如冰河乍裂、春回大地,瞬间点亮了她整张脸庞,美得惊心动魄。
“就凭你现在这筑基中期的修为?”她语气里染上些许调侃,“怕是连阿木都打不过。”
陈峰满腔豪气顿时漏了一半,臊得脸皮发红,讪讪道:“我…我会努力修炼的!”
“光努力可不够。”阿阮说着,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在了他的眉心。
霎时间,海量的信息如同决堤洪流,轰然涌入陈峰的脑海!无数玄奥莫测的符文、复杂精妙的经络运转图、精巧繁复的构件分解图……庞杂浩瀚,却又条理分明地烙印进他的神魂深处!
《灵傀本源经》、《千机锻魂诀》、《庚金御雷篇》……一门门深奥无比、堪称宗门真正核心的功法秘术纷至沓来!
更令他震撼的是,其中竟包含了如何炼制独属于自身本命灵傀的无上秘法!以及……数种如何初步控制与安抚阿木的紧急法门!
信息流太过磅礴汹涌,冲撞得陈峰头晕目眩,过了好半晌才勉强缓过神,眼中尽是震惊与狂喜!
“这…这是……”
“本门真正的核心传承。”阿阮收回手指,语气恢复淡然,“你那半吊子的金雷之体,正适合继承此道。炼制属于自己的灵傀,与自身一同成长,方是正道。总靠卖砖头像什么话。”(虽然她昨天挥霍起砖头钱来毫不手软)
她又补充道:“控制阿木的法子需慎用,它本质是庚金精魄的容器,封印若彻底解开,连我都未必能完全制住。平日用我教你的‘安抚诀’和‘引诱法’即可。”
陈峰激动得难以自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多谢师姐传法!陈峰定不负师姐所望!”这无疑是天大的仙缘!
“起来吧。”阿阮随意地摆摆手,“抓紧时间修炼。我看着你。”
于是,灵傀宗内出现了这样一幅奇景。
绝美师姐慵懒地坐在高高的屋檐上,晃荡着双腿,慢条斯理地吃着昨日扫货回来的各式零嘴(库存量惊人)。
底下院子里,陈峰则依照刚刚得来的无上传承,手忙脚乱地开始尝试炼制最低等的“力士灵傀”。
过程……可谓惨不忍睹。
“灵力输出不稳!你想把它当场点燃吗?”
“核心符文第三笔刻歪了三分!那是聚灵符不是自爆符!”
“材料融合顺序错了!先放沉水砂!重来!”
“笨!比守拙当年还笨!”
阿阮清冷的声音不时从头顶落下,精准地戳破陈峰每一个错误。陈峰被骂得满头包,手忙脚乱,接连炸了三四次炉,弄得满脸黑灰,一身狼藉。
但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毫不留情的高压指导下,他的进步堪称神速!对灵力的掌控、对各种材料的特性理解、对基础符文的认知,皆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提升!
中途他曾尝试对着墙角那个安静呆立、普通木偶状的阿木施展新学的“安抚诀”,结果因灵力操控不稳,险些变成“挑衅诀”,惹得阿木眼中猛地闪过一抹骇人的紫电,吓得陈峰魂飞魄散,赶紧掏出身上所有库存糖豆才勉强将那股躁动平息下去。
阿阮在上方看着,无奈地以手扶额:“……任重而道远啊。”
忙碌不堪却又充实无比的时间总是短暂。夕阳西下,暖金色的余晖将破败的宗门温柔包裹。
阿阮不知又从哪个角落翻出几坛醇香四溢的美酒(十有八九仍是守拙真人偷偷珍藏的宝贝),吩咐陈峰去城内最好的酒楼“仙味楼”又叫来一桌顶级席面(依旧记账,记在守拙真人名下)。
随后,她毫不客气地将还缩在扫帚柜里疗伤(主要是心伤)的守拙老道给拎了出来。
师徒三人(尽管辈分乱得一塌糊涂)围坐在院中石桌旁。
守拙老道看着满桌耗费不菲的佳肴和美酒,脸颊肌肉抽搐,心口滴血,但在阿阮“温和”的注视下,敢怒不敢言,只得默默咽下血泪。
阿阮亲自执壶,斟满三杯酒,举杯道:“我不在时,宗门…辛苦你们了。”
话语简简单单,却让守拙老道鼻尖猛地一酸,差点当场老泪纵横。多少年的艰辛维持、抠搜算计、提心吊胆,仿佛都在这一句话中得到了些许微不足道却珍贵的慰藉。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烧过喉咙,也勉强压下了翻涌的心酸。
陈峰也默默举杯饮尽,只觉肩上的担子无形中又沉重了几分。
几杯醇酒下肚,气氛渐渐缓和。阿阮难得地没有毒舌,细细询问起宗门这些年的状况。守拙老道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如何坑蒙拐骗、拆东墙补西墙才勉强维持宗门不散、如何东躲西藏避开玄天盟的耳目……
陈峰也在一旁插科打诨,补充着自己是怎么被坑进门、如何每日与阿木斗智斗勇、以及辛酸卖砖头的“光辉岁月”。
阿阮静静聆听,时而蹙眉,时而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月色渐明,酒坛渐空。守拙老道喝得多了,开始抱着酒坛子呜呜咽咽地哭诉家底被掏空的心酸绝望;陈峰也有了七八分醉意,挥舞着手臂吹嘘自己将来必要炼制出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最强灵傀;阿阮则依旧安静地小口酌饮,看着眼前这一老一少,清冷的眼眸中罕见地浸润了一丝暖意与……深藏的不舍。
无人留意到,墙角那个被暂时遗忘的、普通木偶状的阿木。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恰好柔柔地洒落在它身上。
它体内,那被阿阮以秘法暂时封印的庚金精魄,似乎与这至阴至柔的月华产生了某种极其细微、难以言喻的共鸣。
它那双黑琉璃般的眼珠深处,一点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紫色芒点,如同风中残烛般,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仅仅一下。
旋即迅速湮灭,复归死寂。
仿佛只是一个无意识的能量涟漪,又像是沉眠深处一次微不足道的悸动。
夜风习习,带来远山草木的沙沙轻响。
石桌旁,三人仍在饮酒闲谈,无人察觉身后墙角那转瞬即逝的细微异动。
阿阮苏醒的第二日,便在这略显温馨、又缠绕着淡淡离愁别绪的夜色中,悄然流走。
明日,便是最后一日。
(第五十一章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