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并未带来真正的安宁,只是将黑夜里的惨烈更清晰地暴露出来。王家坡临时救护所如同一个经历了一场血腥风暴的港湾,到处是破损的“船只”和疲惫的“水手”。林闻溪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土墙,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议,精神的弦却依旧紧绷着,无法从高度应激的状态中松弛下来。
短暂的沉寂很快被新的危机打破。一名伤势相对较轻的卫生员连滚带爬地冲进手术棚,声音带着哭腔:“林大夫!不好了!三号棚那个……那个腹部重伤的排长……不行了!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就浑身发冷,脸白得像纸,叫也没反应了!”
林闻溪猛地站起身,疲劳瞬间被驱散。“休克!”他脑子里立刻跳出这个最危险的信号。腹部重伤后延迟性休克,往往是内出血加剧或严重感染导致的全身循环衰竭,死亡率极高!
他抓起听诊器(虽然在这种环境下作用有限)和血压计(早已损坏),快步冲向三号棚。那位排长躺在简陋的担架上,双目紧闭,面色和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死灰色,呼吸微弱急促,脉搏细速几乎难以摸到,皮肤湿冷——典型的失血性休克晚期表现!
“必须立刻输血!”林闻溪脱口而出,这是现代医学应对此种情况最直接有效的手段。然而,话音刚落,他自己和周围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输血?在这前沿的临时救护所?简直是天方夜谭!没有血库,没有检测设备,没有标准的输液器具,甚至连知道伤员血型的人都可能已经牺牲了。他们仅有的一点生理盐水早已用完。
“怎么办?林大夫……我们……我们什么都没有啊……”一个年轻护士带着哭音说道,绝望弥漫开来。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又一位英勇的战士因为无法补充失去的血液而死去?
林闻溪的目光扫过排长灰败的脸,又猛地看向周围那些虽然疲惫却依旧围拢过来、眼神焦灼的医护人员和轻伤员。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电般划过!
“验血!直接交叉配血!”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去找o型血的人!快!所有能动的人,都过来验血!”
没有标准血清,就用最原始的方法:取受血者(排长)和潜在供血者的血液各一滴,在玻璃片上混合,观察是否发生凝集!这是他在国外医学杂志上看到过的、极端条件下的土办法,风险极大,但这是唯一的机会!
幸运的是,伤员中恰好有一本皱巴巴的花名册,上面记录着部分伤员的基本信息,包括血型(部队入伍时有简单检测)。很快,找到了两名标注为o型的轻伤员!
时间紧迫,来不及详细解释。林闻溪亲自操作,用煮沸消毒过的针头,取了排长和一名o型伤员的血样,在唯一能找到的一块相对平整的碎玻璃片上混合。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两滴殷红的液体。
没有立刻发生凝集!
“就是他!”林闻溪当机立断,“准备输血!”
没有输血器,就用最大的注射器反复抽吸、推注!没有抗凝剂,就加快速度,并在抽取供血者血液后立刻混入少量枸橼酸钠(幸好药箱最底层还有一小瓶备用)!一切都在与时间赛跑,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巨大的风险。
粗大的针头刺入供血者勇士的静脉,暗红色的血液被吸入巨大的玻璃注射器,然后由林闻溪亲自操作,以最快的速度推注入排长几乎塌陷的血管中。
这个过程缓慢而折磨人。一百毫升,两百毫升……排长的脸色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好转,脉搏似乎也强了一点点,但依旧极其危险。
“不够!还需要更多!”林闻溪额头青筋暴起。但那名供血的伤员已经因为失血和紧张,脸色也开始发白,不能再抽了!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沉默协助的“眼镜”大夫突然急促地说:“林大夫,他体温在降!循环还是上不来!”
林闻溪的心猛地一紧。输入的血液似乎没能有效逆转休克的进程。是血量依然不足?还是存在未被发现的继续出血?或者是严重的感染中毒因素在作祟?
不能再等了!必须多管齐下!
“继续找可能的供血者!准备第二轮输血!”林闻溪快速下令,同时猛地打开了自己的针灸包,“取毫针!消毒!”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迅速选取了排长的百会、素髎、水沟(人中)三个穴位。这是中医针灸里用于回阳救逆、治疗厥脱(休克)的要穴!他手法极快,进针得气后,施行强而持久的捻转提插手法,以最大强度刺激穴位。
“他在干什么?”有人低声惊呼。 “是针灸……这能有用吗?” 质疑声被“眼镜”大夫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他紧紧盯着排长的反应。
奇迹般的,在持续强刺激下,排长原本微弱至极的脉搏,似乎真的又变得稍稍清晰有力了一些!冰冷的肢体末端,似乎也有了一丝极微弱的回暖迹象!
针灸刺激穴位的强烈信号,或许调动了伤员机体残存的代偿潜能,暂时稳住了崩溃边缘的循环,为输血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就在这时,第二名o型血的供血者被找到了!第二轮紧急输血立刻开始!
银针在头顶和鼻下微微颤动,鲜红的血液通过简陋的注射器一管一管地注入垂死的躯体。现代医学的紧急支持与古老医术的强心固脱,在这血与火的生死线上,以一种极其特殊而又无比和谐的方式,结合在了一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第二轮的近百毫升血液输入后,排长的脸色终于出现了较为明显的好转,灰败退去,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呼吸虽然仍弱,却平稳了许多。最令人欣喜的是,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
“活了!排长活过来了!”不知是谁先激动地喊了出来,压抑的狂喜瞬间席卷了整个棚子。
林闻溪这才缓缓起出银针,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张操作而剧烈颤抖,几乎无法握紧。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淌下。
他看着排长渐渐恢复生机的脸庞,又看了看那套染血的银针和旁边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注射器,心中百感交集。
输血,提供了物质的基础;银针,激发了生命的潜能。二者之间,并非替代,而是互补,是在绝境中为了同一个生命而奏响的、殊途同归的激昂乐章。
这一次的成功,带着极大的侥幸和无法复制的特殊性,但它无比清晰地昭示了一个事实:在拯救生命的战场上,不应有中西门户之见,一切有效的手段,都可以、也应当被融合运用,只为从那冷酷的死神手中,夺回更多的生机。
血与银针之间,是一条通往生命的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