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宾馆的喧嚣散去,留下的不仅是残羹冷炙,更是弥漫在卫生部大楼里无形却沉重的滞涩空气。林闻溪携国际声誉归来,并未如预期般带来新政推行的东风,反而像是投入一潭表面平静、实则暗藏漩涡的深水,激起了层层阻碍的涟漪。
《战时中西医结合医疗体系纲要》的细化与推行,被正式提上日程。陈济棠部长力排众议,在部务会议上再次强调了此项工作的重要性与紧迫性,并指定林闻溪牵头负责具体方案的起草与初期落实。然而,命令下达后,林闻溪却感觉自己像是在泥泞中跋涉,举手投足间皆是无形的牵绊。
首先发难的是预算委员会。林闻溪提交的关于在西北及西南后方基地扩大“中西医联合诊所”试点、并增拨专项药材采购与人员培训经费的申请,被以“程序不符”、“预算项目用途待厘清”为由打了回来。负责审核的何派官员,态度客气至极,言辞却滴水不漏:
“林专员,非是鄙人为难。只是您这申请中所列‘土药改良研发’、‘民间郎中培训’等项目,在以往预算科目中并无先例可循,其成本效益亦缺乏详实评估报告。部里经费紧张,每一笔开支都需慎之又慎,还望您按规程补充更详细的说明材料,最好能有西医药专家组的可行性联署意见。”
一纸公文,轻巧地将急迫的事务拖入了繁琐的程序迷宫。补充材料?联署意见?林闻溪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拖延的借口。那些视西医为唯一正统的专家,怎会轻易为中医项目联署背书?
人事安排同样步履维艰。陈部长有意调拨几名得力干员充实林闻溪的工作小组,调令却卡在了人事司。司长面露难色:“林专员,并非下官不办。只是眼下各处都缺人手,尤其是受过现代医学训练的防疫人才。您要的这几人,原岗位亦是重任在身,骤然调离,恐影响现有防疫工作。可否暂缓,或另觅人选?”所谓“另觅人选”,递上来的名单却多是些资浅或明显对此项工作心存抵触之人。
甚至连最基本的行政支持也变得磕磕绊绊。申请一间稍大的办公室用以集中办公、存放各地送来的中药样本和病例资料,总务科回复:“楼内房间紧张,需统筹安排。”请求文书处加快印制新的培训手册和标准药方汇编,得到的答复是:“印刷任务繁重,需按提交顺序排队。”
这些阻力并非狂风暴雨般的正面反对,而是化作无数细微的针尖,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刺来。它们遵循着一切“规矩”和“程序”,态度恭敬,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抓不住错处,却有效地延缓着每一项工作的推进速度。
林闻溪坐在临时辟出的小办公室里,桌上是堆积待批的文件和被打回重写的申请。窗外是重庆灰蒙蒙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种官僚体系内部 soft resistance(软抵抗),比面对战场上的明枪暗箭更令人疲惫。它消耗的不是体力,而是人的热情与锐气。
顾静昭为他端来一杯热茶,看着他紧锁的眉头,轻声道:“闻溪,他们这是存心拖延,想让我们知难而退。”
林闻溪接过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来,稍许驱散了心中的寒意。“我知道。”他声音低沉,“他们不敢直接否定国际认可的成绩,便用这种法子,磨掉我们的时间,耗光我们的精力。”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楼下熙攘的街道。“静昭,你看这陪都,看似后方,实则亦是战场。这里的战争没有硝烟,却同样关乎前线将士和无数百姓的生死。他们拖延一日,或许就多一批伤员得不到更有效的救治,多一处疫情因防控不力而蔓延。”
顾静昭走到他身边,目光坚定:“那我们更不能让他们得逞。程序问题,我们就把它跑通。他们要材料,我们就做出无可挑剔的材料!试点工作的成效是实打实的,陕西送来的感谢信和病例数据就是最好的证明。”
林闻溪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眼中的疲惫逐渐被锐意取代。“你说得对。他们想用官僚程序困住我们,我们就比他们更熟悉、更精准地利用这些程序。同时,我们不能只困在这大楼里。”
他走回桌边,摊开地图:“陈部长给的有限支持还在,伊万诺夫先生承诺的实验设备和部分经费即将到位。官方渠道要走,民间的路更不能断。通知岐黄研究会的旧人,联络丐帮的朋友,还有那些愿意合作的教会医院和药商……官方体系推进缓慢,我们就先依托原有的网络,把能做的事情做起来!药材收集、人员培训、信息传递,能做一点是一点!”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几条隐秘的线路:“要把新政的根,扎到他们官僚手段难以轻易触及的土壤里去。”
新政的列车已然鸣笛,但铁轨之上,却被人为地撒满了看不见的荆棘。林闻溪深知,前途必然多舛,但他已决心,无论阻力多大,也要碾过这些荆棘,哪怕车轮会因此而磨损,也必须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