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年夜。
腊月三十这天晚上,街上鞭炮声此起彼伏,沐云镇也没了宵禁,孩子们都在大人的带领下拎着灯笼出去游玩。
柳巷的小院里,几个灯笼也在房门挂起,大屋和清水的屋子里也贴上了对联和福字,不同的是大屋对联笔迹清晰有力,名家大派之风。
而清水屋门的对联,则写的歪歪扭扭,龇毛断锋,就连那个中间大大的“福”字,写的也像“猪”,仔细一看,那红纸上好像还抹了一大片汤汁。
三个人影正在院子大门挂着灯笼,清水踩着凳子踮着脚,努力伸直胳膊把灯笼挂高。
“哎哎哎,别晃别晃——要倒了!”
清水勉强把灯笼挂上,赶忙跳了下来,那边碧华正在两边贴对联,莱恩独自扶着椅子还给自己捣乱。
“要死呀你,还捉弄我。”清水跳下来就是一巴掌扇在莱恩头上,莱恩一边哼哼一边反击。直到碧华过来一人给了一巴掌:
“别闹,去看看饺子煮好了没有。”
俩人这才一边互相绊脚,一边往屋里走去。
碧华看了看挂起的灯笼和贴好的对联:
“浓汤似火驱寒雪,岁岁相守护此门”
字是清水写的,写完还一脸得意的求赞美,莱恩还嘲笑她写对联也不忘吃,但碧华知道,清水的情感都在最后一句“岁岁相守护此门”上。
“她也把这里当成家了啊…”一边想着,拎起椅子走进院子,关上了院门。
放着年夜饭的桌子上摆不出什么山珍海味,但看着也丰盛:
卤好的牛肉,切得整整齐齐,铺在一只蓝边瓷盘里,白汤饺子热气腾腾。
炒青菜泛着油光,还有一盘红烧鱼和烤猪蹄。连之前燕九他们带来的幽镇土产也被摆了上来,看着是满满登登一大桌。
莱恩捧着碗,嘴里像塞了个苹果,呜呜嗯嗯的试图表达“自己一口能吃三个饺子”,碧华正帮着莱恩拍背顺气,又听到侧面传来“呜呜”声。
转过头一看,清水嘴里塞得更多,已经在翻白眼了。
碧华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在分出一只手抄着筷子在清水嘴里掏挖。
“你怎么这么大人,还跟莱恩比这个,你猪脑子吗?傻掉了?”
“呼…咳咳。”清水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喘了口气:“你儿子那一脸欠揍的表情,就好像我不多塞几个就要输了,那我能不比一比吗!”
碧华夹了个饺子,自己咬了一口,嘴里却慢慢嚼着,眼睛亮晶晶的。就这饺子也是三个人一起做的,清水擀皮,莱恩揉面,而她包起来煮上。
清水这时候又抄着猪蹄在啃,另一只手还拿着筷子跟莱恩在红烧肉的战场里攻城拔寨,嘴里还忙得吐槽:
“别哭啊,我可不是你老家那些人会安慰你,我肯定要笑话你!”
碧华瞪她一眼,真被逗得轻声笑了:“闭嘴。”
清水撇撇嘴,没再说什么,把筷子伸到莱恩碗里:“来,把你那个大的给我尝尝。”
“哇你别抢我啊!”
“快给,不给我就打你!”
“娘你看她!”
“还有很多,不要吵!”
屋外风声呼啦啦地卷过屋檐,灯笼被吹的摇摇晃晃,可屋里头暖得能逼出汗来,光是那股热气就能把冬天都挡在门外。
清水嘴里嚼着,抬眼又往窗外看去,嘴里骂着:“字写的一塌糊涂,还非得贴我门口,天天进屋都要被笑死。”
莱恩嘴里叼着青菜,还往下嘀嗒着油水:“还不是你捣乱不让我写,连丸子汤都撒纸上了,不许撕!否则再也别想我给你零食!”
碧华捂着嘴笑了起来:“好看,一看就知道是清水的房间。”
清水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把碗举高了点,遮住了脸。
极冠王城今夜也挂着红灯笼。
从宫门到御街,灯火连绵,照得红墙黄瓦像流血一样。
鼓声刚敲过第二遍,天上零星的焰火像花开了又谢,几声炸响后,留下一片漆黑。
不同于王城里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皇宫里虽是灯火通明更显华贵,却没有一丝人味,寂静的像偌大的墓地。
内阁暖阁里却很静,暖炉烧得正旺,铜炉里炭火红得像燃烧的黄金,吞吐着热浪。
桌后的男人背影笔直,但却低着头看着桌案,像一根黑色的钉子,死死钉在这间屋里。
那个身披玄纹异兽长袍,头发灰白高高束起的人,是文相。
极冠王国的权力巅峰,一帝之下的文武二相之一。
文相没有喝酒,也没有换节庆袍子。他穿着早会时的袍子,整天没脱。大袖一圈一圈缠绕在小臂上,手指在桌子上按的发白。
案上摊着一叠信札和卷文,火光下那些文字和堆叠的阴影扭曲的像舞动的毒蛇。
旁边放着一封单独封好的信,黑色封蜡上烙着水曜的印记。
他静静地站着,像是听着宫里传来的鼓乐声,那是王座的人组织的年夜大宴,但他没有去。文相悠悠开口,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
“岐渊去过沐云镇,为什么现在才说。”
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响,这间屋子还有第二个人。
那人拱了拱手,没有回答。
文相抬起头,对着那人冷冷说道。
“他在瀚海道差不多一年,一直追着土曜那些人跑,怎么还是摸到了沐云镇!”
那人轻声:“…是。”
文相慢慢地抬起指节,敲在桌上,指甲叩得木面发闷。
“沐婉华。”
那名字一出口,整个暖阁里的气温似乎都降了几分。
“岐渊去过沐云镇所,以他的聪明和零星的情报,他肯定知道了登记为‘碧华’的女人,就是沐婉华”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去跟沐婉华见面告知一切,可能是处理你们搞出的瘟疫,也可能是看到你那个手下在身边,他不好出现。”
那人依旧躬身,声线冷硬:“明白。”
“你明白个屁,绝不能让他们见面!”
文相低头看着那封已经封好的信,指腹来回摩挲封蜡的边缘,指尖蹭得发涩。
“半年。”
他声音很轻,却像在问罪。
“岐渊去过沐云至今已过半年,你们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告诉我,我到底还能不能操控你们这几把刀!知不知道他们见了面会有多少变故!”
他没看那人,只盯着那封信,好像在盯着自己的影子。
“好在土曜和瑟曦那些人还在不停的引着岐渊在瀚海道东奔西跑,他也没法抽身去见沐婉华。”
“把事情解决吧,就用你安插在身边的那个水离。”
那人一点没犹豫,俯身下去。
“遵命。”
文相终于把那封信推过去,像是送上一杯毒酒。
“还有那个孩子,这信,今晚就发出去。”
他长吐一口气,像是要把肺里最后一点温度都吐尽。
“斩草除根,这样哪怕岐渊也回天无力。”
那人没有起身,垂着头,声音里没有一点感情。
屋外的夜风吹的树枝摇晃,火红的灯笼也忽明忽暗。
远处爆竹声稀疏而散落,红火里弥漫着硝烟,像血一样在夜色里飘散。
那封信在烛火下显得又黑又硬,封蜡冷亮如刀,仿佛带着千里之外的死意,正要落到谁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