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大雷音寺。
往日梵唱不绝、祥光普照的佛国净土,此刻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八宝功德池波澜微兴,不再是慈悲的涟漪,反倒像是不安的悸动。诸佛、菩萨、罗汉,皆敛眉低目,却非入定,而是围坐于浩瀚如海的残缺经卷之间,或奋笔疾书,或苦思冥想,或激烈辩经。
三百年前大音寺那一把火,烧毁的远不止一座藏经阁的物理存在。庞统以凡人之躯,借鸿蒙量尺之异,所焚经卷中,竟蕴含了部分佛法根本义理与维系三界平衡的古老契约碎片。这些经文并非简单的文字记录,而是承载“规则”的具现化载体。经卷一毁,对应的规则便出现了漏洞与扭曲。
起初,只是部分小神通施展不畅,某些降妖咒语威力大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规则的崩坏如同蛛网般蔓延。天地间戾气渐增,灵气紊乱,一些原本被佛法牢牢镇压的古妖大魔,开始感应到束缚的松动。更棘手的是,西行取经、佛法东传这本是天道定下、用以稳固乾坤、化解劫数的大计,其关键步骤与法力加持,都深深烙印在那些被焚毁的原始真经之中。如今核心依据缺失,取经之路该如何走,八十一难该如何设,甚至取经人与徒弟们的命运纽带该如何联结,都成了无解的难题。
如来佛祖端坐莲台,慧眼观照三界,只见人间怨气冲霄,妖氛日盛,原本清晰的取经气运之线已乱成一团麻。他数次推演,皆因根基经文残缺而告终。无奈之下,只得召集诸圣,试图凭借无上智慧与记忆,补全、重撰真经。这无异于逆天改字,工程浩大,且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生怕一字之差,引动更大因果反噬。于是,西行之事,一拖再拖,从三百年,又延宕了一百余年。
这四百年的延误,对三界而言,尤其是人间,几乎是灾难性的。
人间,已近乎鬼蜮。
朝廷失德,吏治腐败,君王只知求长生,不问民间疾苦。而因佛法规则破损,天庭监管乏力,地府秩序亦受波及,轮回不畅。致使孤魂野鬼充斥山野,山精水怪肆意横行。更有许多心术不正之辈,窥得规则漏洞,修习起各种速成却歹毒的邪法,占山为王,荼毒生灵。易子而食已非奇闻,千里无鸡鸣亦成常态。百姓苟延残喘,于妖魔与乱世的夹缝中,祈求着渺茫的生机,神佛的香火,早已在绝望中变得稀薄而充满怨怼。
五行山下,孙悟空的疯狂已臻极致。四百年的禁锢与期盼落空,将昔日的齐天大圣彻底熬成了一头只剩下暴戾与毁灭欲望的凶兽。他不再嘶吼,只是沉默,但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山石缝隙间透出的那双眼睛,赤红如血,充满了对一切生灵的刻骨仇恨。
高老庄已扩展成了“猪家镇”,猪刚鬣俨然成了割据一方的土皇帝。他与高翠兰的血脉开枝散叶,形成了一个半人半猪的独特族群。他们凭借天生神力,在这乱世中倒也能自保一方,但与外界的冲突也日益频繁。猪刚鬣早已断了取经念想,只想着如何守住这份家业,对于任何可能打破平衡的外来者,都充满了警惕甚至敌意。
流沙河已成绝域,水色暗红,腥风百里可闻。沙悟净彻底化魔,盘踞河底,麾下聚集了无数水族妖魔,俨然一方魔主。过往生灵,无论人神,皆成其口中血食。
花果山上,小白龙所化的“白龙大圣”声势已达顶点。他整合东胜神洲群妖,建制立规,日夜操练,打造兵甲。探子回报,其麾下能战之妖已逾十万,兵锋直指天庭。一场新的大闹天宫,似乎随时可能爆发。
就在这天地失序,神佛焦头烂额,妖魔欢庆的末世景象中,那间位于灵山脚下,沉寂了四百年的茅草屋,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庞统走了出来。
四百年的静观,他借助鸿蒙量尺隔绝万法之效,冷眼旁观着三界剧变。他看到了规则崩坏的本质,看到了神佛的无力,也看到了这乱局之中蕴含的……机会。一如当年,他看出曹营铁索连船的致命弱点,也看出孙刘联盟看似微弱却可燎原的火种。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庞统轻声自语,这话用在此时此地,竟有几分贴切。“如今这世间,需要的不是按部就班的取经人,而是……拨乱反正的搅局者。”
他抬头,目光似乎穿透层层迷雾,落在了那张因规则破损而若隐若现的“天道网络”上。何处绷紧,何处断裂,何处有可趁之机,在他凤雏的谋算之心中渐渐清晰。
他并未得到任何佛祖的法旨,也没有观音的指引。但他知道,时机到了。不是神佛安排的时机,而是他庞士元认为的,最适合出手的时机。
他整理了一下依旧洁净的灰色布衣,手握鸿蒙量尺,迈步向西而行。第一步踏出,周身三尺自成天地,尘不沾身,邪祟难近。他走的并非官道,而是循着那天道规则断裂、气机最为混乱的路径而行。那里,妖魔最盛,苦难最深,也正是“破而后立”的关键节点。
他的西行,不是虔诚的朝圣,而是一场主动介入的乱局整治。没有旌旗招展,没有徒弟护卫,只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握有“绝对防御”的谋士,孤身一人,踏入了这妖魔横行的人间地狱。
数日后,庞统行至一座黑气笼罩的山岭前,岭中传来阵阵哭嚎与妖物的狞笑。山脚下立一残碑,上书“黑风岭”。岭中有一大妖,自称“黑风大王”,擅使风沙,能吞云吐雾,仗着规则松动,法力大增,在此地为非作歹,掳掠过往行人修炼邪功。
庞统驻足岭前,神情平静。他并未施展任何法术,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卷空白的竹简——这是他四百年来,观察规则漏洞,推演出的此界“bug”记录之一。他寻了一处高地,无视岭中隐隐传来的妖风与嘶吼,竟开始以指代笔,凌空在那竹简上刻画起来。他写的并非佛经道藏,而是一些扭曲的、看似毫无意义的符号与线条,它们对应着的,正是此地方圆百里内,因佛法缺失而变得极不稳定的几条天地灵脉的节点。
随着他的刻画,周遭的灵气开始出现细微却紊乱的波动。岭中的黑风大王正享受血食,忽感洞府震荡,施展的法术竟有些滞涩难控,不由得惊疑不定。
庞统画完最后一笔,将竹简轻轻一抛。竹简并未落地,而是悬浮空中,散发出微弱的光芒。顿时,黑风岭上空风卷云涌,原本被妖气遮蔽的天空,竟撕开一道口子,一缕失衡的九天罡风倒灌而下,虽不强烈,却精准地搅乱了黑风大王布下的风沙阵法核心。
岭中小妖顿时乱作一团,黑风大王又惊又怒,冲出洞府查看。庞统则趁此混乱,步履从容,径直穿过了妖风最盛的山口,仿佛那些张牙舞爪的小妖和紊乱的妖风都是虚幻。
他回头望了一眼混乱的黑风岭,眼神淡漠。“第一处。”他低声说,然后继续西行。
他的方式,不是降妖除魔,而是“修正”规则。如同一个最高明的程序员,不去直接删除病毒,而是修复系统漏洞,让病毒自身运行出错而崩溃。这无疑效率更低,更费心神,却更为根本,也……更让那些依赖漏洞存在的“妖魔”们,感到一种源自世界本源的、无法抗拒的恐惧。
消息渐渐传开:人间来了一个古怪的布衣书生,手无寸铁,不会法术,但所过之处,虽不直接斩杀妖魔,却总能让妖魔的洞府阵法失灵、修炼出岔、甚至内部莫名火并。他仿佛带着一种诡异的“衰败”光环,专克各种“不合理”。
灵山之上,忙于补经的佛祖似有所感,抬眼望向下界,目光落在那个持尺独行的身影上,良久,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叹息。而五行山下,那双赤红的眼睛,似乎也透过无尽山河,捕捉到了这一丝不同寻常的变数,疯狂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庞统的西游,以一种谁都未曾预料的方式,正式开始了。他此行,不为取经,只为……重定规矩。